王老六不是啥英雄。
当初顾沉舟在野战医院招兵,他脸上那道疤还泛着红,那是罗店的伤。
王老六来当兵,图的是每月俩大洋,图的是扛枪时腰杆能挺直点儿。
国难当头?
他觉得那是官老爷该琢磨的事,他就一混饭吃的大头兵,乱世里能活着就不赖。
这次来沪上打鬼子,也不过是冲着上面给的十块“抗日费”。
可罗店那回,王老六改变了想法。
当鬼子炮弹炸过来时,他以为自己死定了,是个素不相识的兄弟扑上来,用身子给挡了弹片。
那兄弟明明能跑,却把活的机会留给他。
他后来才知道,这就叫同生共死的“战友”,‘同袍’。
从那以后,王老六就变了,他不再贪生怕死,而是拼了命的跟鬼子干。
他总觉得,自己这条命是借的,得还。
所以听说顾团座招兵打鬼子,即使不给大洋,他二话没说就来了。
此时,王老六胸口和后背各捆着一个沉甸甸的炸药包,粗粝的麻绳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狗日的铁王八…喷火的畜生…’
王老六死死盯着前方街道拐角处,那辆正在用履带碾碎一堵矮墙的八九式中战车。
坦克炮塔缓缓转动,黑洞洞的炮口和同轴机枪正疯狂扫射着任何可疑的窗口。
坦克后面,几个鬼子兵端着刺刀,警惕地护卫着那个背着大罐子、手持喷火枪的恶魔。
就在刚才,他亲眼看着那喷火器对着一个地窖口喷出火龙,里面瞬间传出的凄厉惨叫,让他想起了城墙上那些燃烧的兄弟,也想起了那个舍弃自己性命救了他的兄弟。
现在,该还这条命了。
“六哥!看!营长动了!”旁边一个年轻敢死队员低声急道。
王老六抬眼望去。
营长闫森,那个平时话不多、肩膀宽得像门板的汉子,此刻像头发狂的豹子,猛地从一处断墙后跃出。
他根本没隐蔽,就那么直挺挺地、抱着胸前的炸药包,嘶吼着冲向另一辆正在用机枪压制一栋小楼的装甲车。
“掩护营长!”王老六眼睛瞬间红了,血性直冲头顶。
‘营长都上了,老子还等啥?!’他猛地一推身边的小战士,“你们打鬼子兵!那铁王八,交给我!”
话音未落,王老六弓着腰,利用废墟的阴影,朝着自己盯上的那辆坦克猛冲过去。
他左腿在罗店被弹片咬过,跑起来有点瘸,但速度却一点不慢!
“八嘎!支那兵!自杀攻击!”坦克旁边的鬼子兵发现了这个不要命冲过来的身影,惊恐地大叫,步枪、机枪子弹瞬间泼洒过来。
“噗噗噗!”子弹打在身边的瓦砾上,溅起碎石打在脸上生疼。
王老六感觉左臂和右腿一麻,一股热流涌出,他知道自己中弹了。
‘去你娘的!’他咬紧牙关,根本不停,眼中只有那辆越来越近、散发着柴油恶臭和死亡气息的装甲车。
他仿佛看到了城墙上被烧成焦炭的兄弟,看到了地窖里瞬间碳化的袍泽。
距离坦克履带不到十米了。
王老六甚至能看到炮塔上鬼子车长那张扭曲惊愕的脸。
“狗日的!尝尝这个!”王老六用尽最后的力气,猛地翻身,将自己整个胸膛,连同那捆威力巨大的炸药包,狠狠塞进了坦克脆弱的履带和负重轮的缝隙里。
同时,他右手毫不犹豫地拉燃了导火索!
嗤嗤嗤——!
导火索急速燃烧的声音如同死神的狞笑。
王老六仰面躺在冰冷的履带旁,剧痛和失血让视线开始模糊。他最后看到的,是日军坦克车长那张惊恐到变形的脸探出舱口。
‘值了…’王老六咧开嘴,露出染血的牙齿,想笑,却咳出一口血沫。
恍惚间,王老六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救了他一条命的兄弟,他喃喃道:
“兄弟,我欠你的命……现在还给你。对了,老子这一战杀了5个鬼子……你没白救我!”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王老六和他身下的炸药包化作一团炽烈的火球,瞬间吞噬了那辆八九式中战车。
巨大的冲击波将履带撕碎,炮塔掀飞,周围的鬼子兵如同破布娃娃般被抛向空中!
……
另一边,闫森根本没想过隐蔽。
胸前的炸药包沉甸甸的,那是几百个葬身火海的兄弟的重量。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撞上去!撞烂鬼子的铁王八,为他的兄弟们报仇!’
闫森像一头暴怒的公牛,抱着必死的决心,无视泼洒过来的子弹,直扑那辆正在掩护喷火兵的装甲车。
子弹“嗖嗖”地从身边飞过,打在地上溅起尘土。
他感觉肩膀被狠狠撞了一下,身体一歪,但脚步丝毫未停!
“营长小心!”身后传来敢死队员的惊呼和愤怒的射击声。
闫森知道,那是队员们在用生命为他吸引火力。
他不能停!
装甲车上的机枪手发现了他这个疯狂的威胁,枪口猛地调转。
闫森猛地一个翻滚,躲开致命的扫射,顺势滚到一堆瓦砾后面,距离装甲车只有不到二十米了,他甚至能看清装甲车观察孔里鬼子兵那惊骇的眼神。
就是现在!
闫森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发起最后的冲刺,眼角余光却瞥见侧后方。
王老六拖着一条血淋淋的腿,正艰难却无比决绝地爬向那辆主战坦克。
‘老六!好样的!’闫森心中怒吼一声,不再犹豫。
他猛地从瓦砾后跃起,用尽全身力气,将怀中的炸药包狠狠砸向装甲车的侧面装甲,同时拉燃导火索。
“小鬼子!去死吧——!”闫森发出最后的咆哮,身体重重撞在冰冷的装甲上。
嗤嗤嗤!
导火索燃烧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时间仿佛变慢了。
他看到王老六那边火光冲天,坦克被炸得四分五,巨大的爆炸声浪让他耳膜嗡嗡作响。
‘成了!老六!兄弟给你报仇了!’一丝欣慰刚升起,剧痛瞬间淹没了他。
闫森没能像王老六那样塞进要害。
炸药包只是贴在了相对坚固的侧甲上。
装甲车内的鬼子显然吓疯了,履带猛地转动,车身剧烈地向后倒车,想要甩掉这个死亡包裹。
巨大的力量将贴在车身上的闫森狠狠带倒。
他的身体被卷入沉重的履带之下,骨头碎裂的恐怖声音清晰地传入脑海。
‘呃啊——!’难以想象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黑。
‘要死了…’这个念头无比清晰。
但闫森没有恐惧,只有不甘。
‘可惜…没能彻底炸掉它…’他感觉生命力在飞速流逝,冰冷的履带碾过他的胸膛。
视线开始模糊,血沫不断从口中涌出。
在意识彻底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闫森模糊的视线,仿佛穿透了层层硝烟,看到了县政府方向。
闫森似乎看到了团座顾沉舟站在高处指挥的身影,那身影依旧挺拔,如同定海神针。
‘团座…沉舟…带好…兄弟们…多…杀…几个…鬼子…下辈子…我还…跟…你…打…’
贴在他身上的炸药包,连同他残破的身躯,在履带的碾压和倒车的拉扯下,轰然引爆。
虽然没能彻底摧毁装甲车,但猛烈的爆炸将履带炸断,车身严重变形,燃起大火,彻底瘫痪,车内的鬼子和那个喷火兵,也瞬间葬身火海。
两处巨大的爆炸,如同两声悲壮的丧钟,在宝山残破的街巷中久久回荡。
硝烟弥漫,火光映照着废墟,也映照着三十二名勇士用生命铺就的血色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