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郭明义忽然间,他微微咳嗽了一声,声音虽不大,却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清晰。站在一旁的张宝峰耳朵一动,瞬间反应过来,马上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连连点头,随即站起身,满脸堆笑地说:“哎呀,杜主任,您可不知道,郭书记今天也在这里指导工作呢。”
说完,张宝峰还不忘用手朝郭明义的方向指了指,动作既恭敬又带了点急切。
杜铭原本正站在王生身旁,闻言微微一愣,随即顺着张宝峰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郭明义正抬起头,目光沉稳,望向这里,杜铭脸上立刻绽出笑容,三步并作两步,快步走到郭明义面前,弯下身子,语气中满是敬意:
“郭书记,您好。”
郭明义缓缓站起身来,脸上带着从容的微笑,伸出手来,与杜铭握了握手。他用力适中,动作不疾不徐,语气温和却透着几分沉稳:
“你好啊,杜主任。真是稀客啊,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呢?这是为何事来我们这小小的磐安县啊?怎么也不提前打个招呼,好让我们安排一下接待。”
杜铭一边握手,一边笑着回应,语调也随着郭明义的节奏变得柔和起来:“郭书记,您太客气了。我这也是临时接到上级领导的紧急任务,时间紧张,连准备都来不及,所以就没提前打招呼,冒昧前来,还请您多多包涵。”
“哦?临时通知?”郭明义的表情微微一变,原本轻松的语气里多了一丝揣测,眉头也轻轻地皱了一下,声音微微压低,带了些许试探的意味。
“是啊,临时通知。”杜铭哈哈一笑,语气中强作轻松,只是那笑声有些刻意,隐隐约约透着一丝不自然,话到一半,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声音低了下来,附和着说道:“是啊,真的是太突然了。”
他说着,微微一侧身,看似随意,实则悄悄观察着郭明义的脸色,似乎是在试探对方的反应。张宝峰站在一旁,脸上挂着笑,却也是神情警觉,目光不动声色地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气氛一时间变得微妙起来。
杜铭也是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这种临时性突发任务也不是没有过,可像今天这般,从踏进厂区大门那一刻起,空气中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感就如影随形。他的目光在灰旧的厂房、肃立的保安、以及那些低头匆匆走过的职工脸上掠过,心底那根警觉的弦早已微微绷紧。
就在这时,身后的王生突然压低声音说道:“杜主任,这里是要有大新闻!”
杜铭闻声微微一愣,脚步顿了顿,转身看向还站在窗台边的王生。王生脸上挂着一种说不上来的兴奋,眼神里透着些许狡黠,仿佛他早已洞悉了一切。
“今早,羊草沟煤矿财务室被人为纵火,这个新闻还不值得你来写么。”王生的语气里透着一丝刻意压抑的激动,像是在炫耀自己掌握了什么了不得的“独家”。
王生此言一出,本就安静的屋内瞬间进入诡异的沉默。几双眼睛在杜铭和王生之间游离,像是窥探,也像是在暗中评判。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像是一声未出口的警告。
杜铭的眼神微微一凝。他本就是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手,对各种“风向”和“暗示”有着近乎本能的敏感。关于羊草沟煤矿的种种传言,那些藏在水面下的黑幕、那些不为人知的交易和权力纠葛,他也不是没有听过,甚至可以说,他比大多数人要清楚得更多。只是,这些事,向来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是那些握有话语权的人默许埋藏于地下的火种。
他原本以为,这次的任务和以往一样,不过是写一篇“合规”、有“正面导向”的报道,用来“平事儿”或者“装点门面”。但现在,王生口中的话,却像是一个火药桶,被他不偏不倚地点燃了。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咽了回去。他知道,这可不是一个普通的社会新闻,更不是一件可以随意“爆料”的事情——如果这事儿是真的,那它必然会撼动某些人的利益;如果这事儿不是真的,那王生又为什么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跟自己讲?
他看向王生,后者依旧笑得意味深长,像是在等他“接招”。
“如果是王主任所说,那这的确是特大新闻。”杜铭终于开口,却语气平淡,好像只是随口附和。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心脏正在飞速跳动,像是一个被逼到悬崖边缘的人正在寻找最后的退路。
他心乱如麻。他想起今早韩旭叫他去办公室,在屋子里韩旭用词含糊,却又不容拒绝:“杜铭,这次是上级领导亲自点名的,你亲自去一趟,写一篇报道,内容要‘稳’、要‘准’、要‘有力’。”
上级领导点名、临时通知、内容要求措辞严谨……一切看似正常,却处处透着不正常。
一想到这里,杜铭的脸上不自觉地垮了下来,额角浮现出一丝冷汗。他的眼睛微微眯起,脑海中飞快地闪过这些年经历过的种种“配合任务”、“指定采访”、“定向稿件”。他的指尖用力地扣进了掌心,一股苦涩和愤怒从心底翻涌而上。
他忽然醒悟过来——他这是入坑了。
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坑,而是那种被推到前台当靶子、当枪使的“局”。他不是来写新闻的,他是来背锅的。是来为某些人“擦屁股”的,是来把那场可能引发更大震荡的火,用一篇官样文章、用几句程式化的文字,强行压下去的。
他想起曾经一位老领导在他刚入职时说过的一句话:“在官场写文章,比在战场拿枪还危险。拿枪,你至少知道自己为谁而战;写文章,你却常常连自己为谁背锅都不知道。”
他现在,就是那杆被迫举起、却不知朝向何方的枪。
他的目光在会议室里扫过,所有人都在静静地看着他,没有人说话,却仿佛都等着他开口。
杜铭缓缓吐出一口气,嘴角扯出一抹冷笑。他明白了,他不是记者,他是棋子;他不是记录真相的人,他是被安排好去“书写真相”的人。
而那些真正该为羊草沟煤矿财务纵火案负责的人,此刻或许正坐在某间豪华的办公室里,轻抿一口茶,笑看着他被一步步推入这个精心设计的陷阱——替他们灭火,替他们遮丑,替他们背负所有可能的后果。
这一刻,他的心中再无犹豫,剩下的,只有彻骨的寒意和深深的讽刺。
他终究还是棋子,而不是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