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十一年十一月末,东京洛阳。
太子轩辕景桓薨逝的哀戚气氛尚未完全散去,洛阳城表面上的平静之下,各方势力已如冬眠醒来的毒蛇,开始悄然吐信,为未来的储位之争布局。尽管无人敢在朝堂上公然提及立储,但暗地里的合纵连横、试探交锋,已在这座千年古都的各个角落上演。
被剥夺了继承权的二皇子轩辕景璋,虽遭重创,却远未死心。瑞郡王府邸(已降爵)门前冷落,但后院的密道与偏门却比以往更加忙碌。他频繁密会仍愿与他接触的陆权派核心人物,如吏部尚书姜文。姜文口头上仍表示支持,但语气已不似往日坚定,更多是安抚与观望。而作为二皇子母族的赵家,态度则更为暧昧。皇后赵氏之父、云州卫指挥使赵崇岳虽未公开切割,但其在京城的代言人已开始有意无意地提及“六皇子天资聪颖”、“皇后娘娘慈母心怀”等语。显然,在二皇子这艘破船明显倾覆之际,赵家这棵大树,正在考虑将更多的养分输送给更年幼、也似乎更具可塑性的六皇子轩辕景琅。其他陆权派官员则大多选择明哲保身,对二皇子的联络能避则避,生怕沾染上一身腥臊。
年已十六的三皇子轩辕景琛,几乎成了被遗忘的存在。他依旧整日泡在天工院,与掌院学士王博闻等人探讨格物之理,对朝堂风云漠不关心。唯有少数真正醉心技术的官员,在私下闲聊时会感叹一句:“若景琛殿下这般真正懂行的人能主政,我大夏的工匠技艺或能大兴。”但这等言论,也仅是茶余饭后的一声叹息,在残酷的权力角逐中,激不起半点涟漪。
情况最为复杂的,当属年仅七岁的五皇子轩辕景珏。他本是寒门清流文官集团寄予厚望的皇子,其母德妃出身书香门第,与清流关系密切。然而,太子骤逝后,一些老牌世家和部分陆权派将门,竟也悄然将目光投向了这位年幼的皇子。他们的动机不言自明——一个七岁的孩童,母族势力相对单纯,无疑是充当傀儡的“上佳”人选。各种或明或暗的示好与资源,开始向德妃母子倾斜,使得原本清晰的派系界限,在五皇子周围变得模糊起来,暗藏机锋。
与此同时,明珠公主轩辕明璃的动向,已成为朝堂瞩目的焦点。她虽未公开宣称争储,但近期的种种举措——大力推广新作物、公然打压漕运利益集团、与长公主轩辕灵韵过从甚密、获准组建私兵——无不在向外界传递着一个清晰无比的信号:这位刚刚归位不久的公主,已决意踏入这权力的角斗场,并且旗帜鲜明地站在了海权派一边。
这一动向,让以陆权派为首的反对势力倍感紧张,也触怒了一批以恪守传统礼教为立身之基的保守派官员。他们无法接受一介女流竟敢觊觎储君之位,视之为对纲常伦理的挑战。于是,一些不痛不痒却恶心人的绊子,开始接二连三地出现在明璃面前。
譬如,在商议新作物试种田亩免税事宜时,便有礼部官员引经据典,质疑女子名下拥有如此巨额田产是否符合“妇德”规范,虽被户部以“公主乃天潢贵胄,非常人可比”及“为国试种,功在社稷”为由驳斥,却也在小范围内引起一番争论。又譬如,明璃提议由流云帮协助漕运部分赈灾物资以提速,立刻有御史跳出来弹劾“以商贾贱业干预朝廷漕运,有失体统”,虽未造成实质阻碍,却平添了许多口舌是非。再比如,某些需要多个衙门协作的公务,到了明璃这里,流程总会莫名地拖延几分,需要她亲自过问甚至动用些非常规手段才能推动。
对于这些伎俩,明璃早已司空见惯,内心甚至毫无波澜。她深知,在这些细枝末节上纠缠毫无意义,她所要谋划的,是足以颠覆现有格局、用实打实的功绩让所有非议者闭嘴的宏图伟业。一旦海运畅通、新粮丰收、流求归附,这些靠着陈腐教条指手画脚的声音,自然会被时代的浪潮淹没。
夜,明珠公主府书房。
烛火摇曳,将轩辕明璃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满是卷宗的墙壁上。喧嚣的白日过去,深夜的书房是她独自面对真相与谋划未来的战场。她屏退了所有侍从,独自翻阅着“影阁”源源不断送来的密报,这些纸张承载着帝国肌理下最真实的脉动,也映照出人性最深的幽暗。
指尖划过一份关于姜文与二皇子近期三次秘密会面的记录。明璃的眉头微蹙。婚期推迟,继承权被夺,如此打击之下,姜文仍与二皇子保持如此紧密的联系,绝不仅仅是旧日情分所能解释。“这二人,必有更深的勾结,或是掌握了彼此致命的把柄。”她低声自语,用朱笔在姜文的名字旁画了一个圈,批注道:“重点监控,深挖其过往所有经手事务及资金往来,寻找破绽。”
接着,是关于赵家的报告。赵崇岳正在全力运作,希望其子赵宏毅能在明年北境九州将领轮换时,出任某个州的镇守使(卫指挥使副手)。而赵承业调任营州卫指挥使一事,在得到姐姐明凰的认可后,已基本确定。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影阁回报,赵家近期除了在一些公开场合偶尔为二皇子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外,与二皇子及皇后赵氏几乎没有任何私下接触。“树倒猢狲散,还是……另有所图?”明璃沉吟着,“赵家与二皇子母子之间,看来已生嫌隙。或许,未来可以尝试离间,即便不能拉拢,也要让其保持中立,避免铁板一块。”她在赵家的情报上批注:“持续观察其与皇后、六皇子动向,寻找分化可能。”
下一份密报让明璃眼中闪过一丝兴趣。天工院与军械监联合进行的火器研究项目,据称取得了某些“实质性进展”,但保密级别极高,具体内容连影阁也难以渗透。“火器……”明璃想起沈清韵曾偶然提及的,某种名为“火炮”的武器的巨大威力。一个念头闪过:是否可将清韵推荐过去?以她的奇思妙想和对某些原理的直觉理解,或能加速研发,同时也能为自己掌握这一重要力量打开缺口。但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她迅速按下。“不行,太危险了。军械监水深,且必然被各方紧盯,不能让她卷入其中。”她将这份情报单独归类,标记为“长期关注,伺机而动”。
再翻看下去,是关于之前太子选妃时那些落选秀女的归宿。报告显示,绝大多数秀女都在太子选妃后一个多月内迅速定亲甚至成婚,对象多是朝中官员或世家子弟,其中包括首辅裴烨之女裴静姝、姜文的侄女、户部尚书李秉谦之女等。“果然如此,”明璃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当初参选,怕是大半家族都并非真心指望女儿能当上太子妃,不过是借此机会,将女儿推入顶级权贵的社交圈,寻找最有利的联姻对象罢了。一场选妃,成了他们攀附结党的盛宴。”她批示道:“重点关注与二皇子党羽及核心陆权派家族联姻者,其余不必浪费精力。”
然而,最后一份情报让明璃的眉头深深锁起。报告称,近期一些与陆权派关系密切的商号,联合其他对江南林家(明璃的养父母家)不满的商贾,正在江南等地疯狂收购、囤积生丝,人为抬高市价,导致林家旗下的多家纺织工坊被迫高价采购原料,出现持续亏损。同时,某些漕运衙门也明显加强了对林家船只的“合规检查”,以各种理由拖延、扣留,严重影响原料和成品的流转效率。
“终于开始了……”明璃放下密报,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对方不敢直接对流云帮动手,忌惮其背后的势力和皇帝的态度,便选择从相对传统、且与明璃个人关系更密切的林家纺织业下手。这种商业上的打压和行政上的刁难,虽不致命,却如蚊虫叮咬,令人烦不胜烦,且难以用强力手段直接反击。
好在,林家如今的主要财源早已转向流云帮的巨额分红,纺织工坊的亏损尚在可承受范围内。但明璃清楚,这些工坊不能丢。不仅关乎林家旧业和众多雇工的生计,更关乎她未来推广棉花种植、发展棉纺织业的战略布局。“看来,得让流云帮加大从海外采购优质生丝的力度,同时,在江南寻找新的、可靠的原料供应渠道。至于漕运……”她沉吟片刻,“必须加快海运的推进速度,只有建立起不依赖漕运的物流体系,才能彻底摆脱这种掣肘。”
夜已深,烛火渐弱。明璃合上最后一卷文书,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窗外,洛阳城万籁俱寂,但她知道,这寂静之下,是无数的阴谋与算计在蠢蠢欲动。前路荆棘密布,但她已别无选择,唯有握紧手中的刀剑与筹码,在这暗夜中,杀出一条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