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十一年八月廿二,寅时刚过,东京洛阳的皇城还笼罩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唯有紫宸殿前的广场上,已是灯火通明,人影幢幢。依照大夏规制,每月逢二(初二、十二、廿二)为大朝会,凡在京太子、亲王及正七品及以上官员皆需参加。此刻,文武百官按品级序列,静候宫门开启。
轩辕明璃身着督察使的七品青色官袍,站在督察院官员的队列中。她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前方皇子宗亲队列之首的那个略显单薄的身影上——太子轩辕景桓。他穿着繁复的太子朝服,身形在宽大的礼服下更显瘦弱,虽强撑着站直,但苍白的脸色在宫灯映照下清晰可见。
大朝会参与人员众多,等待漫长。许是久站疲惫,又或许是清晨寒气侵体,景桓的呼吸渐渐有些急促,额角渗出细密冷汗。他悄悄向后挪了半步,将身体的重心微微靠在身后冰凉的汉白玉栏杆上,试图借此喘息片刻。这细微的动作,却被不远处几名等候的官员看在眼里。
一阵压抑的窃窃私语随风飘来,虽刻意压低,但在寂静的清晨仍显得刺耳: “……瞧见没,这才站了多久……” “……唉,国之储贰,如此体魄,如何能……” “……东宫之位,终究需德才兼备且……唉……”
话语未尽,但其中的轻蔑与质疑不言而喻。太子景桓显然也听到了些许,身体微微一僵,低垂的眼睫轻颤,扶着栏杆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却终究没有回头辩驳。
恰在此时,轩辕明璃因需与同僚确认一份即将上奏的弹劾案细节,暂时离队走向文官序列一侧。正好经过那几名低声议论的官员附近。她脚步未停,目光却如冷电般扫过那几人胸前的补子——俱是五、六品的闲散官职。
她忽然停下脚步,转向那几人,声音清越,不高不低,却足以让周围一片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几位大人真是忧国忧民,连太子殿下稍感不适、倚栏暂歇这等细微体己之事,都如此挂怀。本官身为督察使,掌风闻奏事之权,倒是不知,何时这‘关切储君’之心,竟需以这般窃窃私语、妄加揣测的方式来表达了?莫非几位大人觉得,在这宫禁之地,公然非议国本,是为人臣子的本分?”
那几名官员没料到会被当场点破,顿时面红耳赤,惊慌失措。为首一人强自镇定,拱手道:“明珠公主殿下恕罪,下官等绝无此意,只是……只是担心殿下玉体……”
“担心?”明璃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笑,打断对方,“若真担心,何不上前问候,或禀明内侍省增衣添暖?却在此处交头接耳,徒惹是非。本官看几位大人精力充沛,想必不畏这清晨寒露,不若将这番‘关切’之心,多用几分在各自职守之上?譬如,王大人,”她目光精准地落在其中一人身上,“本官记得,去岁工部核销的那笔河道清淤款项,似乎至今还有些首尾未曾厘清?李大人,您辖下的京畿粮仓,上月盘库似有微小出入?是否需要本官提醒督察院同僚,多加‘关切’一二?”
她每点一人,每说一事,被点到的官员脸色便白一分,冷汗涔涔而下。这些都是可大可小的瑕疵,平日无人深究便也罢了,但若被督察院盯上,尤其是这位以精明犀利着称的明珠公主盯上,足够他们喝一壶的。
“下官……下官失言,殿下教训的是!”几人慌忙躬身请罪,再不敢多言一句。
明璃不再看他们,转身走向太子。此时景桓已转过身来,望着她的眼神充满了感激,却也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愧疚和黯然。
“二姐……”他低声道,“又给你添麻烦了。”
明璃走到他身边,借着替他整理略微歪斜的冠冕的动作,低声道:“站稳些,景桓。你是太子,未来的天子,不必在意宵小之徒的闲言碎语。”她的声音柔和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你是我弟弟,护着你,是天经地义,何来麻烦之说。”
景桓怔怔地望着她,眼中水光一闪而逝,随即用力点了点头,挺直了原本有些佝偻的背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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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会散后,返回公主府的马车上。沈清韵想起方才宫门前那一幕,忍不住打趣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才多久,我们明珠殿下和太子之间的姐弟情谊,竟已如此深厚了?瞧你护犊子那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呢。”
明璃靠在车壁上,闻言微微怔忪,目光投向窗外流逝的街景,半晌,才轻声道:“在林家,我上面都是哥哥姐姐。养父母待我如珠如宝,兄姐们也极尽爱护。我自幼聪慧,打理生意也算得力,但在他们眼中,我始终是需要被照顾、被保护的幺妹。”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遥远的怀念,“直到遇见景桓……看着他明明体弱,却努力承担着远超他负荷的重担;看着他因一点善意就全心信赖、眼巴巴望着我的样子……我才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被一个弟弟如此需要、如此依赖,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她转过头,看向沈清韵,眼中有着清晰的了然:“或许,这就是血缘的奇妙之处吧。即便分离多年,那份与生俱来的责任感和保护欲,还是会自然而然地涌现。”
沈清韵了然地点点头,不再多言。她能理解这种情感,就像她对自己那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弟弟清明,也有着类似的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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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后,明璃借着督察院事务需与东宫沟通,以及姐姐离京前的嘱托,越发频繁地出入东宫。表面上是与太子商议朝务,实则更多是为了近距离观察那位新晋的太子妃——苏婉清。
苏婉清确实如外界所传,性情温婉,知书达理。她对待明璃这位身份特殊的“二皇姐”,礼数周全,既不刻意巴结,也无清流世家常有的对商贾出身的轻蔑,态度平和自然。明璃几次试探,皆未发现异常。
一次,明璃与太子讨论北境互市税收细则时,故意提及:“……据闻江南有些世家,表面清高,暗地里却利用漕运之便,参与走私牟利,甚至与番邦有所勾连,实在有辱斯文。”
太子闻言皱眉,苏婉清正在一旁斟茶,动作丝毫未乱,只是抬眼露出些许恰到好处的讶异:“竟有此事?家父常言,读书人当以气节为重,若为利忘义,实与禽兽何异?”神情坦荡,不似作伪。
另一次,明璃带来一些江南的新式点心,笑道:“这是‘流云帮’刚从江宁府快马送来的,据说在那边极受欢迎。太子妃尝尝,可合口味?”
苏婉清优雅地尝了一小块,细品后微笑道:“清甜不腻,确有江南风味。多谢二姐想着。”她对“流云帮”这个明显带有商贾色彩的名号,并无任何异样反应,仿佛只是听到一个寻常商号。
几次接触下来,明璃几乎要认为苏婉清确如表面那般,是个被家族安排、本分温良的太子妃。若她真有异心,以她这般年纪和阅历,能有如此滴水不漏的演技和心理素质,未免太过惊人。
然而,明璃敏锐的直觉,还是捕捉到了一些难以言喻的异常。
其一,是苏婉清对太子的感情。人前,她总是表现得体贴入微,举止亲昵,堪称贤淑典范。但明璃几次不经意间瞥见,当太子因疲惫而沉默、或因朝务烦心而蹙眉时,苏婉清的眼神中,并无多少真切的担忧或心疼,更像是一种程式化的关切,仿佛在完成一项既定任务。这种疏离感,在政治联姻中虽属常态,但结合太子选妃前后的种种蹊跷,仍让明璃心存疑虑。
其二,也是让明璃最为在意的,是苏婉清对她身边那位老嬷嬷超乎寻常的信任和依赖。那位嬷嬷姓钱,是苏家的陪嫁老人,面容慈祥,行事低调,几乎让人忽略她的存在。
但明璃注意到两个细节: 一次,明璃到东宫时,见苏婉清似在寻找什么,便问了一句。苏婉清随口道:“无事,只是想问问钱嬷嬷……哦,她今早告假出府了。”语气随意,对嬷嬷的行踪和缘由毫不关心,仿佛笃定对方所做一切皆是为她好。
另一次,明璃因事提前到访,未经通传径直走向太子书房。远远地,透过半开的窗棂,她看到太子正与苏婉清在窗下对弈,太子脸上带着难得的轻松笑意,苏婉清则浅笑盈盈,画面看似温馨。然而,明璃的目光却定格在室内角落——那位钱嬷嬷正静静地坐在一个绣墩上,低头做着针线,仿佛融入了背景。而太子身边本应随侍的贴身内侍,却不见踪影,分明是被打发出了门外。
一个陪嫁嬷嬷,竟能时刻伴随在太子与太子妃的私密空间内,连太子的近身内侍都需回避?这绝非寻常规矩。
明璃心中那丝不安的涟漪,再次悄然扩散。苏婉清本身或许并无恶意,但她身边这个看似不起眼的老嬷嬷,以及其背后可能存在的操纵之手,却如同隐藏在东宫温馨表象下的一根毒刺,令人难以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