坝上的霜,一夜之间便厚了许多。
晨起时,枯草尖、断枝头、甚至在营地边缘那口破铁锅的沿儿上,都凝着层毛茸茸、硬扎扎的白。日头有气无力地悬在东山梁上,光也是冷的,照不透这漫山遍野的萧瑟。
冯立仁蹲在营地高处一块背风的岩石后头,嘴里呵出的白气刚到嘴边,便叫寒风扯散了。他手里捏着片焦脆的桦树皮,上头炭条画的线歪歪扭扭,却是严佰柯和雷山拿命换来的图样。
“看这走向,”于正来凑在旁边,粗短的手指戳着桦皮上一条新划出的虚线,声音压得低,“确实不像往常运兵运粮的道儿,这帮杂种专拣林子密、坡子陡的背阴处走,费这牛劲……图啥?”
“图木头。”冯立仁把桦树皮小心折起,揣进怀里。那动作,像藏起一件沾血的证物。
“上好的落叶松、云杉,专挑合抱粗的放倒。听佰柯说,切口齐整,多半用的是带机器的快锯。”
雷山蹲在稍远处,正就着冰冷的溪水磨他那把老猎刀。闻声抬起混浊的眼,刀刃在青石上发出“噌 噌”单调又固执的声响,像他嘴里吐出的话:“山里老话,不怕贼偷,怕贼惦记。这般偷偷摸摸地伐,伐了又急着运,运的方向……还不是围场县城。”
严佰柯没言语,只将怀里抱着的先前缴获的三八式步枪,枪栓轻轻拉开,又缓缓推上,金属摩擦的“咔嗒”声,在寂静的晨风里格外清晰。
眼神掠过营地——赵小栓正端着一碗稀得照见人影的糊糊,一口一口喂着木然的赵老栓;王老汉佝偻着背,用冻僵的手指,将编了一半的柳条筐使劲收紧。
“管他图啥,”冯立仁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霜渣,声音不高,却字字像砸进冻土里的石子,“把咱们的根当柴火砍,就不能让他安生。佰柯,雷大哥,还得辛苦。这回不光是看,得摸着他们运木头的时辰、押送的兵力、歇脚的点。眼要毒,心要静,手脚得比山猫子还轻。”
严佰柯点点头,将步枪背好。雷山把磨得雪亮的猎刀插回鞘,背起金钩步枪,那“咔”的一声轻响,便是应了。于正来搓着冻得发红的大手,咧嘴想说什么,腹中又传来一阵声音,饿的让他把话咽了回去,只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狗日的,逼人太甚!”
营地那头,刘铁坤守着咕嘟冒泡的野菜锅,嘴里照例骂咧咧,手里木勺却将锅底最后一点稠的,小心舀进赵老栓和王老汉的碗里。
李铁兰也领着几个女队员,将洗得发白、补丁叠补丁的绷带,晾在枯树枝上。水珠子滴在霜地上,砸出一个个细小冰冷的坑。
风从北边刮来,带着黑山嘴方向隐约的、不属于山林的沉闷声响。冯立仁望向那铅灰色天际线下模糊的山影,目光沉沉。
这塞罕坝的冬天,怕是要比往年,更冷,更难熬了。
围场县城里,这几日倒显出一种异样的“热闹”。
西街张府大院那“保境安民联合团”的朱漆大门,终日紧闭着,里头却不时传出粗野的划拳声、呵骂声,有时还夹杂着几声零落的枪响——那是新收编的土匪在试枪,或是在“整顿”不听话的刺头。
街坊四邻听得心惊肉跳,白日里都绕着那门口走。
龙千伦换下了那身狼狈的绸袄,穿了件半新不旧的藏青棉袍,坐在正厅太师椅上,手里捧着个暖炉。脸上惊悸褪了些,眼底那算计的光,倒比往日更深。
老刀垂手站在下首,头上缠着布条,那是前两日“整顿”时被个不服管的土匪用酒碗砸的。他脸上赔着笑,腰却挺得笔直:“龙爷,弟兄们……安顿得差不多了。饷钱一发下去,闹腾的也少了几个。就是……就是有几个原先跟着杜爷时间长的,嘴里不干不净,总念叨着……要个说法。”
“说法?”龙千伦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暖炉在手里转了转,“杜雄自个儿撞上冯立仁的枪口,尸首都找不见,跟谁要说法?皇军那边,松野副官带回来的消息,不也是这么说的?”
他顿了顿,眼皮撩起,扫了老刀一眼:“你是个明白人。跟着我龙千伦,有肉吃,有酒喝,有前程。跟着个死鬼,能有啥?这几日你也见了,皇军对我,还是倚重的。把那几个不识相的,盯紧点。再不老实……”
龙千伦没说完,只将暖炉轻轻放在桌上,发出“咚”一声闷响。
老刀心头一凛,连忙躬身:“明白,龙爷放心。属下知道轻重。”
正说着,麻五弓着腰溜进来,凑到龙千伦耳边低语几句。龙千伦眉头一挑,脸上露出几分讥诮:“哦?胡副会长又请吃茶?前几日不是还托病不见么?”
他整了整衣襟,站起身,对老刀道:“你看好家里。我出去会会这些‘乡绅’。”走到门口,又回头补了一句,“库房里那几杆新到的‘三八式’,挑可靠的弟兄,先练起来。家伙什儿硬了,腰杆子才硬。”
老刀连声应着,送龙千伦出了门。望着那轿子拐出街角,脸上那谦卑的笑慢慢敛了,眼神复杂地看了看院里那些或坐或卧、依旧带着匪气的“新弟兄”,又望了望高墙外灰蒙蒙的天。
这“联合团”的旗子,是竖起来了。可底下是沙子还是石头,能禁得住几场风雨?老刀心里没底,只觉得这围场县城的冬天,风吹得人骨头缝里都冒凉气。
十字街口,老槐树的叶子早掉光了,黝黑的枝桠戟指天空,像无数干枯的手臂。
王师傅的剃刀在牛皮带上磨得沙沙响,那声音单调,却成了这死寂街面上唯一还有点活气的调子。豆腐张的担子撂在墙角,蒙豆腐的湿布结了一层薄冰。
“听说了么?”豆腐张抄着手,跺着脚,声音从冻得发紫的嘴唇里挤出来,“西街院里,动真格的了。前儿夜里拖出来两个,说是‘通匪’,直接扔城外乱葬岗了。”
王师傅眼皮都没抬,刀锋在牛皮上一掠,带起一绺碎屑。“通匪?怕不是‘通’错了山头吧。”
修鞋匠老赵坐在旁边小马扎上,锥子扎进冻硬的鞋底,费劲地穿透,声音闷闷的:“这年月,匪不匪的,谁说得清?手里有枪就是爷。只是苦了咱们这些小门小户的,米价一天一个样,再这么下去……”
他没说完,重重叹了口气,那叹息混在寒风里,转眼就散了。
一阵马蹄声杂沓而来,几个穿着簇新黑棉袄、挎着快枪的汉子骑马驰过,溅起路边的泥雪。为首那个,朝豆腐张的担子乜斜一眼,扬长而去。
豆腐张等马跑远了,才敢低声啐一口:“呸!什么东西!才穿上几天人皮,就抖起来了!”
王师傅停下磨刀,拿起小刷子,慢慢掸着刀刃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混浊的目光扫过空荡荡的街面,落在墙角蜷着的那团黑影上——孙永福依旧揣着手蹲在那儿,破棉帽压得低,像尊冻僵了的土地爷。
“抖吧,”王师傅的声音干巴巴的,“这风还没刮到头呢。站得高的,小心摔得重。”
一阵更猛的北风卷过,扬起地上的雪沫子和尘土,迷得人睁不开眼。街面上几个缩着脖子走过的行人,脚步更快了,仿佛身后有鬼追着。
这围场县城的天,阴沉沉地压着,不知是在酝酿一场大雪,还是别的什么。只有那剃刀磨在牛皮上的沙沙声,不紧不慢,像是这乱世里,唯一不肯停歇的、微弱的脉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