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围场县城的白天,净是裹着股子呛人的黄土味儿。
日头毒得能晒裂地皮,青石板路面蒸腾起扭曲的热浪,晃得人眼晕。街两旁的铺面大多半掩着,掌柜的躲在柜台后的阴影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蒲扇,眼神空洞地望着门外死寂的街道。
十字街口,老槐树的叶子蔫蔫地耷拉着,投下一圈破碎的光斑。
王师傅的剃头挑子还在老地方,铜盆里的水早被晒得温沉。
他手里捏着那把磨得雪亮的剃刀,却半晌没落下,目光越过躺在椅子上的老主顾,落在空荡荡的街心。一阵马蹄声杂沓而来,伴着粗野的呼喝,几个穿着簇新黑绸衫、斜挎着枪的汉子骑马驰过,溅起一阵呛人的烟尘。
“呸!”豆腐张刚放下担子,忙不迭地啐着嘴里的土沫子,凑到王师傅跟前,压着嗓子,“瞧瞧,又是杜雄那帮瘟神!大白天纵马,还有没有王法了!”
椅子上的老主顾微微睁开眼,从热毛巾下发出闷闷的声音:“王法?如今这围场县,枪杆子就是王法。”
王师傅没接话,只把手中的剃刀在牛皮上又“唰”地刮了一下,声音刺耳。他拿起小刷子,掸了掸老主顾脖颈上的碎发,动作缓慢而沉滞。
“请闭眼。”声音干涩,像这酷暑里干裂的土。
这时,角落里的孙永福佝偻着身子,从墙根的阴影里慢慢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一声不响地拄着拐棍,一步一顿地往巷子深处挪去。
豆腐张瞅着他的背影,对王师傅努努嘴:“这老大爷,怕不是又闻到什么风声了。”
王师傅眼皮低垂,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极轻的气息,算作回答。
西街,原张府大院的朱漆大门洞开,门楣上“保境安民联合团”的匾额新得扎眼。
院里传来划拳行令的喧嚣,夹杂着女人尖细的唱曲声,与门外死寂的街道恍如两个世界。
龙千伦站在廊下,穿着一身纺绸裤褂,手里捏着把折扇,却并未摇动。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也浑然不觉。
目光穿过洞开的大门,望着街上偶尔仓惶走过的百姓身影,心里头那点靠着杜雄这股蛮力撑起来的虚火,被这毒日头一晒,仿佛也跟着蒸发了不少。
“草上飞”带来的肆无忌惮的凶悍,效果的确是立竿见影的,威风得很,但龙千伦心里头却是越发心里没底,这帮土匪进城干的糙事,感觉比起之前他带着手下保安队时候还要乱……
“龙爷,您在这儿发什么呆呢?”一个喝得满脸通红的小头目踉跄着走过来,手里还拎着个酒壶,“弟兄们可都等着您呢!”
龙千伦回过神,脸上瞬间堆起惯常的笑:“这就来,这就来。”转身就踏入那一片乌烟瘴气的喧嚣之中,背影在灼热的空气里,显得有些踉跄。
韭菜沟深处,新开辟的几处地窨子隐蔽在榛棵子和乱石后。
于正来赤着膊,蹲在小溪边,掬起一捧凉水泼在脸上,激得他微微一颤。
水珠顺着他肋下那道紫褐色、蜈蚣似的旧伤疤痕滚落,滴在溪边的石头上,瞬间就被吸干了。
洗完身子随后坐在不远处的一块青石上,手里拿着一块磨石,正“噌噌”地磨着一把刺刀。
他肋下的绷带已经拆了,留下一条粉红色的新肉,随着磨刀的动作微微起伏。
“娘的,这鬼天气,喘口气都费劲!”于正来骂了一句,抬起头,看向走过来的冯立仁,“冯大哥,佰柯出去有三天了吧?”
冯立仁甩了甩头上的水珠,嗯了一声,目光投向林子深处。“估摸着快回了。”
正说着,李铁竹和赵小栓抬着半筐挖来的野菜回来,两人都是满头大汗,裤腿被露水打得精湿。
“大队长,于副队长!”李铁竹放下筐,抹了把汗,“北边老山路那边,脚印子又多了,还有车轱辘印,看方向像是往黑山嘴去的。”
冯立仁和于正来对视一眼。
“龙千伦和草上飞的人,好像最近也在那一片转悠。”于正来把磨好的刺刀插回鞘里,发出“咔哒”一声轻响,“看来长谷川这碗迷魂汤,他们是真喝下去了。”
冯立仁没说话,走到地窨子旁,拿起他那杆老旧的汉阳造,用手指轻轻抚过冰凉的枪管。
枪身上的烤蓝早已磨掉大半,露出底下暗沉的钢铁本色。
“让他们转。”冯立仁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山石般的沉稳,“转得越欢实,破绽越多。告诉同志们,沉住气,把咱们自己的牙磨得更利些。”
不远处,雷山和雷终父子俩蹲在一棵大树下。雷山正用一把小刀,仔细地削着一根硬木棍,把它的一端削得尖利无比。
雷终则默默地将几枚缴获的鬼子步枪子弹,一颗颗压进弹夹,他的动作很慢,很稳,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
仅有的十几棵桦树构成一处丛林,林间的风从中穿过,带动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掩盖了这片临时营地里压抑的喘息和准备。
县城西街大院的夜宴,直到夜二更天才勉强散去。
杯盘狼藉,空气中弥漫着酒肉馊腐和点燃黑疙瘩混合的怪味,烟雾缭绕。
龙千伦送走了醉醺醺的杜雄和一众头目,独自站在空旷的院子里。
夜风吹来,带着一丝凉意,让他发热的头脑清醒了些。身上的绸衫被汗水浸透,紧贴着皮肉,黏腻不堪。
抬头望去,夜空墨蓝,几粒星子疏疏朗朗,冷冷地俯瞰着这座喧嚣过后重归死寂的县城。
老管家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后,低声问道:“少爷,都安置妥了。就是……杜爷手下有两个弟兄,为争一个唱曲的姑娘,在偏院动了刀子,还伤了一个,那姑娘……吓得不轻。”
龙千伦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疲惫地挥挥手:“知道了,拿点银子,趁没人发现,赶紧撵走。”
“是。”
老管家应着,却没立刻离开,犹豫了一下,又道:“少爷,咱们库里的存粮……不多了。杜爷他们开销太大,这么坐吃山空,只怕……”
龙千伦猛地转过身,眼神在黑暗中锐利起来:“怕什么?不是还有北边那几个庄子吗?明天,杜爷就准备派人去‘催租’!”
老管家心里一颤,不敢再多言,躬身退了下去。
龙千伦重新望向夜空,只觉得那点点星光,像无数双冰冷的眼睛,充满了讥诮。
他拢了拢衣襟,却驱不散那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这条路,走上来了,就再难回头。
现在啊,既然跳上了这艘船,那就不能眼看着船在这惊涛骇浪里散架,龙千伦暗自思忖道。
黑风岭的山风,远比沙泉村的硬,更野,刮在脸上,像钝刀子剌肉一般。
郑骥紧了紧身上那件从山寨伙房里领来的、带着股霉味和汗腥气的旧棉袄,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巡山队伍的末尾。
手里的老套筒沉甸甸的,远不如家里的锄头顺手。
宋旗跟在他旁边,冻得鼻头发红,不住地搓着手,低声嘟囔:“骥哥,这巡山的活儿,比种地还累人……连口热乎饭都难赶上。”
前头带路的是个山寨里的老胡子,回头乜斜了一眼,瓮声瓮气道:“新来的瓜蛋子,这就怂了?山上的饭,就他娘的是这么吃的!不想干,那就滚回村里继续挨黑狗子的枪托去!”
郑骥没吭声,只是把肩上的枪带又勒紧了些。手指擦过冰凉的枪身,那上面还有不知哪个倒霉鬼留下的、没擦干净的一点暗红。
他咬咬牙,把心里那点茫然和不适硬生生压了下去,路是自己选的,跪着也得走完。
爹还躺在炕上,那口气,得靠他在这山上挣出来。
他抬头望了望前方层叠的、光秃秃的山梁,又回头看了看山下早已看不见的沙泉村方向。
目光里,那点朴实的庄稼汉气渐渐被一种更硬的东西取代。
这黑风岭,本来就不是一处好去处,但在鸟世道里,却是极好的。因为在这里,手里能有老套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