韭菜沟深处，几缕炊烟在渐暖的春风里打着旋儿，懒洋洋地升上林梢。备用营地里，人气儿比前些日子要旺了些，那股子鏖战后的死寂被一种紧绷的忙碌取代。
冯立仁蹲在营地边沿一块青石上，就着日渐明亮的晨光，仔细检查着一支刚从土里扒拉出来的、锈迹斑斑的老套筒。他用一块沾了油的破布，一点点擦拭着枪栓，眉头微蹙，他惯用的那支“汉阳造”，那是他第一次缴获到的战利品，对于他来说，印象尤其深刻。
外面地窨子里，于正来肋下的伤也好了大半，此刻正拿着一根树枝，在泥地上划拉着什么，旁边围着李铁竹、赵小栓几个年轻队员。
“于大哥，你这画的啥？歪歪扭扭的。”李铁竹伸着脖子问。
“啥？这是我印象里黑山嘴哨堡的大致方位，看看能画出来个大概不？”于正来带点力度地用树枝点了点地面，“你想啊，小鬼子吃了亏，九成九是会缩在壳子里养伤休整伤口。咱们不能就这样干等着，等他养好伤后怕不是会再来咬咱们。所以就得得琢磨琢磨，怎么再给他放放血。”
赵小栓挠挠头：“于副队长，咱弹药可不多咧，硬攻肯定不行。”
“谁说要硬攻了？”于正来瞪了他一眼，“咱们是游击队！讲究的是四两拨千斤！雷大哥，”他扭头朝旁边喊了一嗓子，“您老经验足，说说看。”
雷山正坐在不远处，面前摊开一块磨刀石，手里拿着他那杆老金钩，不紧不慢地磨着刺刀，发出有节奏的“噌噌”声。闻声头也不抬，闷雷般的声音响起：“哨堡坚固，强攻是送死。鬼子吃了地形亏，往后进出肯定更小心。想动他，得等他出来，或者……断他粮道。”
“粮道？”李铁竹眼睛一亮，“对了！长谷川不是把黑山嘴当宝贝疙瘩吗？隔三差五就往那送东西！”
冯立仁这时放下手里的老套筒，走了过来，目光扫过泥地上的简图，声音平稳：“断粮道是个法子，但风险不小。运送补给队必有重兵护送，咱们人手不足，硬碰硬占不到便宜。”
他顿了顿，看向于正来，“正来，你伤刚好，别总想着打打杀杀。眼下最要紧的，是两件事：一，摸清鬼子哨堡的详细布防和活动规律；二，尽快恢复咱们自己的元气。佰柯带人搞药和粮食，还没回来？”
话音刚落，严佰柯就像道影子般从林子深处闪了出来，身上带着露水和尘土，脸上带着一丝疲惫，眼神却依旧锐利。“大队长，我回来了。”
众人立刻围了上去。
严佰柯先接过李铁兰递过来的温水碗，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才抹了把嘴说道：“药搞到一些，不多，主要是止血消炎的草药。粮食……更难，鬼子对通往坝上的几条路卡得很紧，老百姓手里也紧巴巴的。不过，打听到两个消息。”
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第一，黑山嘴哨堡的鬼子，天天操练，劲头很足。那个黄金镐和他手下几十号人，也跟着在堡外训练，干杂活，看着……还算安分。”
于正来嗤笑一声：“安分？黄金镐那二狗子，比泥鳅还滑，他能安分？指不定肚子里憋着什么坏水！”
冯立仁摆摆手，示意严佰柯继续。
“第二，”严佰柯压低声音，“龙千伦根本没病，他爹中风卧床是真的。龙千伦本人，这阵子没在县城里，按照同志们搜寻到的痕迹来看，他八成是跑去了野狼沟，十有八九是跟‘草上飞’那股土匪勾搭上了，看样子是想再折腾一下。”
“龙千伦？招安土匪？”于正来愣了一下，随即咧嘴笑了，“好啊！狗咬狗，一嘴毛！让他们掐去！”
冯立仁却沉吟起来，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膝盖：“龙千伦这一手……倒是出乎意料。他若真能拉起一支不听日本人号令的土匪武装，对咱们，未必是坏事。”他看向严佰柯，“这事得继续盯着，看看他们能谈出什么章程。”
这时，刘铁坤端着一盆刚煮好的野菜糊糊过来，没好气地墩在中间一块平整的石头上：“都别杵着议了！天大的事也得填饱肚子！喏，就这点家底，将就着吃吧！”
那糊糊清汤寡水，飘着几片蔫黄的野菜叶子。众人却都围拢过来，默默拿起各自的碗筷。
冯立仁舀了一勺糊糊，吹了吹热气，对众人道：“都听到了？鬼子在磨刀，龙千伦在搞串联。咱们呢？咱们也得动起来。不能光躲在这山沟里等着。从明天起，恢复日常训练，体能、射击、山地行军，一样不能落！
佰柯，你带侦察小组，想办法抵近侦察黑山嘴，我要知道矢村把兵力重点放在哪里，补给车队通常走哪条路，什么时候来。”
“明白！”严佰柯立刻应道。
“雷大哥，”冯立仁又转向雷山，“您带着小终和几个老伙计，多琢磨些对付哨堡和运输队的土办法，陷阱、诡雷，怎么刁钻怎么来。”
雷山“嗯”了一声，混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寒光。
冯立仁的目光最后扫过所有队员，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同志们，艰难的日子还没过去，往后的斗争，可能更残酷。但咱们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得咬牙走下去！为了死去的弟兄，也为了这塞罕坝，还能有咱们中国人喘气儿的地方！”
地窨子里没人说话，只有喝糊糊的吸溜声和山风吹过林梢的呜咽，但在那一双双抬起的眼睛里，疲惫之下，是如同这春日冻土下草根般顽强的生机。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此时围场县城的清晨，寒气里已透出些许不易察觉的暖意，墙根儿的积雪化得斑驳。
十字街口老槐树下，王师傅的剃刀在皮带上磨得沙沙响，声音不紧不慢，像是这乱世里唯一不变的调子。
豆腐张撂下担子，凑过来抄着手，眉头拧着：“老王，听说了么？龙家那档子事儿，真真儿是老子中风躺炕上挺尸，儿子借由头跑得没影儿！说是寻医问药，我瞅着，是寻棺材本儿去了！”
王师傅眼皮都没抬，刀锋在皮带上划过一道弧线：“寻啥棺材本儿？是寻他的登天梯吧。野狼沟那地方，是盛产名医啊，还是出产仙丹？”
旁边擦鞋的老赵忍不住嗤笑：“仙丹？我看是‘草上飞’那帮杀才的迷魂汤！龙千伦这是看皇军靠不住，想另抱粗腿喽！”
豆腐张压低嗓门：“可不说呢！我昨儿个送豆腐，听维持会那帮人嘀咕，说皇军对这事儿，睁只眼闭只眼，由着他折腾。你们说，这日本人打的什么算盘？”
王师傅停下磨刀，拿起小刷子掸了掸刀刃，淡淡道：“狗咬狗，一嘴毛。日本人乐得看热闹。只是这龙千伦，别引狼入室，把咱这围场县搅和得更乱就好。”他目光似无意地扫过街角，孙永福依旧揣着手蹲在那儿，像尊泥塑。
这时，两个伪军巡逻过来，为首的正是王茂才，帽子依旧歪戴着，脸色却比前几日更显晦暗。他走到孙永福旁边，挨着墙根蹲下，摸出半截烟卷，划了几次火柴才点上。
“舅，”王茂才吸了一口，声音闷闷的，“这差事……越来越没劲了。龙队长跑没影，黄队长在黑山嘴听说也成了受气包，咱们这群没娘的孩子，往后可咋整？”
孙永福眼皮耷拉着，像是没听见。过了好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天塌下来，有个儿高的顶着。你，把招子放亮点，耳朵竖起来，比啥都强。”
王茂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狠狠吸了口烟。豆腐张在一旁瞧着，撇撇嘴，低声对王师傅道：“瞧见没？树倒猢狲散。这帮黑狗子，也没几天蹦跶头了。”
王师傅没接话，只对躺在椅子上的老主顾说了声：“闭眼。”刀锋稳稳地贴上了对方的面皮。这围场县城，就像一锅将开未开的水，表面平静，底下早已暗流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