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庙的阴冷潮气尚未散尽,杨老六三人已架着那软绵绵的麻袋,隐入了城南迷宫般的陋巷。
王月娥从颠簸与窒息的恐惧中恢复了些许意识,麻袋粗糙的纤维摩擦着她枯瘦的脸颊,她想喊来着,但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气音,浑身软得没有一丝力气。
外边传出声响,但她听得不是很真切。
“六哥,这婆娘……没声儿了,别是让那小子憋死了在袋里了吧?”溜边有些慌,低声问道。
闻言,杨老六伸手探进麻袋,在王月娥鼻下试了试,能感受到微弱的气流。
“死不了,没准是吓虚了。快点走,出了城才算安生!”
闷棍在前头开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三人专挑最阴暗、最狭窄的角落穿行,避开偶尔还有灯火的人家,像三道贴着地皮的鬼影。
北边隐约传来的的炮声成了他们最好的掩护,每一次沉闷的轰鸣,都掩盖了三人粗重的喘息声和脚步声。
终于,那处坍塌的城墙豁口出现在眼前。
三人不敢怠慢,先将麻袋递出去,外面自有接应的弟兄接应,随后依次敏捷地翻出。
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带着塞罕坝荒野特有的草木气息,几人却觉得如同吸进了仙气一般。
“走西边猎道!”杨老六一刻不停,低声下令。
一行人护着麻袋,迅速消失在城外更加浓稠的黑暗里,向着黑风岭的方向,疾行而去。
与此同时,石碾子怀揣着那烫手又诱人的银元,并没有回他那个破败的住处。
他在空无一人的街巷里兜了几个圈子,确认无人跟踪后,径直朝着城西的马厩方向摸去。
那里有之前他早已备下的一匹快马和一些干粮。
必须要在天亮前,远走高飞,离开这是非之地。长谷川、龙千伦、黑风岭……这围场县,他八成是待不下去了。
只是不知这沉甸甸的银元,能撑得了多长太平日子。
地牢里,天色将亮未亮之时,死寂被一声刻意拔高的惊呼打破。
“不好啦!王月……王月娥她没气儿了!”是麻杆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慌。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灯笼的光晃动着。几个被惊醒的狱卒围拢过来,隔着栅栏,瞅见王月娥那间牢房里,草堆上躺着一个人,用破席子盖着,一动不动。
“怎么回事?”一个管事的揉着惺忪睡眼走过来。
“怕不是……是伤太重,加上最近这阵子天冷,没挺过去……”麻杆垂着头,声音发虚。
管事的不耐烦地摆摆手:“死了就死了,一个女匪眷,有什么大惊小怪!赶紧的,弄出去,老规矩,扔乱葬岗!别污了老子的地界!”
麻杆和老蔫连忙应声,上前抬起那卷草席,脚步匆匆地往后门去了。
一切似乎都与往常处理尸体时无异,只是那草席里裹着的,早已是另一个无名无姓、无人关心的孤魂。
天光微熹,围场县城在寒冷的晨曦中缓缓苏醒,带着一夜惊悸后的疲惫。
北边的炮声似乎稀疏了些,但依旧像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会落下。
坝上,冯立仁和雷山带领剩下的阻击小队,就像钉子一样楔在第二道阻击点上,又硬生生扛住了鬼子两次凶猛的冲锋。
吉野曹长几乎要疯了。
眼看着山顶就在前方,可这些神出鬼没的抵抗者,总能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射出致命的子弹。
他的小队伤亡惨重,补充上来的伪军更是士气低落,一接火就往后缩。
“少佐阁下!请求炮火覆盖!彻底摧毁他们!”吉野对着步话机嘶吼,脸上那道疤扭曲着。
矢村少佐在望远镜里看着焦灼的战况,脸色阴沉。
炮弹不是无限的,而且过于密集的炮火可能会彻底破坏山路,影响后续的进军。
他冷声道:“吉野曹长,你的武士道精神呢?难道要靠炮弹为你开路吗?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半小时内,拿下那个山头!否则,你就和杉下少佐一样,为天皇陛下尽忠吧!”
通讯断了,吉野握着话筒的手微微颤抖,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山头阵地上,冯立仁清点着所剩无几的弹药和身边疲惫不堪的战士。
“大队长,子弹快见底了。”一个老兵猫着腰跑过来哑声报告,手里攥着最后几发步枪子弹。
雷山蹲在一旁,默默地将几块磨尖的石片绑在木棍上,制成了简陋的矛头。“鬼子再上来,就得靠这个了。”
他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狠劲。
冯立仁看了看天色,又望向山下重新集结、准备做最后一搏的敌人,果断下令:“撤!按预定路线,向月亮泡子方向转移!雷大哥,你带人先走,我断后!”
这一次,没人再争执。
雷山站起身,拍了拍冯立仁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他招呼着还能动的队员,搀扶着伤员,迅速隐入阵地后的山林。
冯立仁只留下了包括李铁竹在内的五六个人。
“把剩下的手榴弹都集中起来,”他命令道,“等鬼子靠近了,听我口令,一起扔下去,然后转身就跑,不许回头!”
李铁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既有恐惧,也有决绝:“姐夫……大队长,你放心,不给您丢脸!”
山下,吉野拔出指挥刀,发出了决死的命令,残存的日军和被迫赶上前线的伪军,如同潮水般涌向山头。
眼看着敌人进入最佳射程,冯立仁猛地大吼一声:“同志们,打!”
最后一阵密集的枪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在山头响起,暂时压制住了敌人的冲锋。
借着这短暂的混乱,冯立仁一挥手:“撤!”
几人转身,沿着熟悉的小路,向密林深处狂奔。身后的枪声和鬼子的嚎叫声紧追不舍。
李铁竹跑在最后,一颗子弹擦着他的耳朵飞过,灼热的气浪让他一个趔趄。
他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几个黄色的身影已经冲上了他们刚刚放弃的阵地。
“快跑!”冯立仁在前面吼道。
李铁竹咬紧牙关,使出生平最大的力气,追赶着前面的背影。
月亮泡子,是他们下一个希望所在,也是更加残酷考验的开始。
塞罕坝的山林,在这几日连绵不绝的炮弹洗礼里面目全非,到处尽是硝烟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