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中的“新令”像一阵阴冷的寒风,迅速刮遍了围场县的大小角落。
同时在保安队内部,怨气也在沉默中发酵。
这日傍晚,黄金镐带着一队人巡街回来,个个冻得鼻青脸肿,肚子里更是饥肠辘辘。
营房里,伙夫抬上来一桶照得见人影的稀粥和几个掺了大量麸皮、冻得硬邦邦的窝头。
一个年轻士兵,叫栓子,拿起窝头咬了一口,硌得牙生疼,忍不住把窝头往桌上一摔,骂道:“他娘的!这是人吃的东西?喂牲口都比这强!以前龙队长在的时候,好歹还能见点油腥!”
旁边一个老兵赶紧扯他袖子,低声道:“栓子,你不要命了!小声点!让黄队长听见……”
“听见咋了?”栓子梗着脖子,眼圈有点红,“老子不怕!这日子过得有啥劲?训练往死里练,吃食猪狗不如,还动不动就挨鞭子!早知道这样,当初还不如……”
“不如啥?”黄金镐阴沉着脸,掀开棉帘子走了进来,目光刀子似的剐在栓子脸上,“狗曰的栓子,你刚才说,早知道要咋滴?”
栓子吓得一哆嗦,低下头不敢吭声。
黄金镐走到他面前,用马鞭抬起他的下巴,冷冷道:“说啊?怎么不说了?是不是想说,早知道不如跟龙队长一条道走到黑?或者,干脆去投了游击队?”
营房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黄金镐环视一圈,看着一张张麻木又隐含愤懑的脸,心里其实也窝着一团火。
“就凭你这一句话,老子就能给你送进侦缉队交给那群疯子,侦缉队是什么地方,那是长谷川中佐亲自管辖的,谁的手也插不进去!”
说完话后,他收起马鞭,重重叹了口气,语气稍微缓和了些:“都听着!我知道大家心里有气,我黄金镐难道就比你们的少了?
可有什么办法?如今是田中大尉当家!日本人什么手段,你们没见过也听说过!龙队长……哼,他自身难保!咱们现在就是砧板上的肉,不想被剁碎了,就得听话!”
他抓起一个窝头,用力掰开,塞了一半到栓子手里,自己拿着另一半啃了一口,嚼得嘎吱作响,含糊道:“吃!不想饿死就得吃!想活着,想以后还能见着爹娘老婆孩子,就都给我把尾巴夹紧了!
该训练训练,该巡逻巡逻,别给老子惹事,也别给皇军由头收拾咱们!听见没有!”
“听……听见了……”底下响起稀稀拉拉、有气无力的回应。
黄金镐心里明白,这点威逼加上这点算不上安抚的安抚,压不住多久。
他烦躁地挥挥手:“都赶紧吃,吃完麻溜滚去睡觉!明天一早还得操练!”
当消息传到韭菜沟游击队营地里,气氛逐渐凝重起来。
冯立仁召集了于正来、雷山、严佰柯和刘铁坤,围坐在篝火旁开会。
“情况大家都知道了,”冯立仁拨弄着一根柴火,火光在他脸上跳跃,“田中这一手保甲连坐,很毒辣。这是要把老百姓跟咱们割开,断咱们的根。”
于正来气得直捶地:“狗日的小鬼子!尽使这些下三滥的招数!咱们得想办法,不能眼睁睁看着乡亲们被逼死!”
雷山吧嗒着旱烟,烟雾缭绕中,他闷声道:“硬来多半不,成。谁家没有老小?咱们不能连累乡亲。”他看向冯立仁,“立仁,你主意多,你说个法子。”
冯立仁点点头,目光沉静:“硬抗肯定不行。咱们得变。第一,往后尽量少去,或者不去麻烦那些老堡垒户,非去不可,也要更加隐秘,绝不能留下痕迹。
第二,咱们自己得多想办法,老刘大哥,采集野菜、狩猎、寻找替代粮食的事,得加紧。”
刘铁坤愁眉紧锁:“大队长,这我都知道。可这眼瞅着就入冬了,山里的东西也越来越少……我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雷山默默说了一嘴,“那不妨老刘准备口粮这一块,这阵子我再多标记几窝地羊洞,好歹也是荤腥。”
刘铁坤一听此言,激动地紧紧攥住了雷山的手,“那真是太感谢山哥了。”
“应该的。”
冯立仁点了点头,继而语气坚定,“咱们难,但老百姓更难。另外,佰柯,你们侦察队任务更重了。
不仅要摸清鬼子和保安队的动向,还要留意哪些村子被逼得最紧,看看有没有可能,发展新的、更隐蔽的关系。”
严佰柯微微颔首:“明白。我会安排人手,化装成货郎、猎户,多往偏远村子走走。”
冯立仁最后看向于正来:“正来,训练要加上一项,极端条件下的生存。
告诉同志们,往后的日子,可能比现在还要苦十倍,要有心理准备。”
于正来重重叹了口气,一拳砸在自己大腿上:“他娘的!这仗还没打呢,就这憋屈!”
“沉住气!”冯立仁站起身,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咱们现在就是在跟鬼子熬,看谁先撑不住。
咱们背后是啥?是咱们的爹娘,是咱们的乡土!咱们要是先趴下了,他们怎么办?我相信,这天,塌不下来!”
而在黑风岭聚义厅里,瞎老崔也正听着杨老六带回的消息。
“崔爷,打听清楚了。田中对老百姓下了死手,保甲连坐,私通游击队要杀头,邻居也跟着倒霉。
另外,他好像还在保安队里挑人,要组织什么‘挺进队’,看样子是要进山找游击队的晦气。”
瞎老崔眯着眼,半晌没说话,只是慢悠悠地装着一锅烟。
“崔爷,咱们……咱们是不是也得早做打算?”杨老六试探着问,“这田中大尉六亲不认,万一收拾完游击队,掉过头来打咱们……”
“打算?你想怎么打算?”瞎老崔嗤笑一声,划着火柴点上烟,深吸一口,“投靠曰本人?
咱这身土匪皮,人家看得上?就算看上了,那也是当炮灰的命!多想想赵大膀子!
另外,投靠冯立仁?哼,他如今自身难保,跟着他,准备一起玩完吗?”
他磕了磕烟灰,混浊的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咱们呐,还是老办法,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他田中h既然要打冯立仁,那让他打去。两虎相争,必有一伤。等他们打得筋疲力尽,咱们再看风使舵。”
“那……要是田中让咱们也跟着出兵呢?”旁边一个头目担心地问。
瞎老崔哼了一声:“出兵?出个屁!就说咱们人手不够,装备也差,怕耽误了皇军的大事。
再悄悄给田中送点礼,就说黑风岭上下,绝对拥护皇军,严守山寨,不给皇军添乱。这软钉子,他一时半会儿也挑不出毛病。”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对杨老六说:“不过,给冯立仁那边的线,也别彻底断了。
悄悄递个话,就说田中要组织‘挺进队’,让他小心提防。记住,做得隐秘点,别让日本人抓住把柄。”
“懂了,崔爷,我这就去办。”杨老六领命而去。
瞎老崔独自坐在虎皮交椅上,吞云吐雾。这乱世,想独善其身,何其难也!
他感觉自己就像走在一条细细的钢丝上,两边都是万丈深渊,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围场县城,福顺杂货铺内,王有福和孙永福对坐着,互相倾诉着彼此的难处,脸色都很沮丧。
“有福啊,这日子,当真是没法过了。”孙永福的声音带着哭腔,“保甲连坐……这是要把人都逼成鬼啊!
街坊邻居,现在见了面都不敢多说话,生怕说错啥……”
王有福给他倒了碗热水,安慰道:“永福叔,别太担心。咱们行得正坐得直,不怕他查。”
“我不是怕查我,”孙永福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里满是忧虑,“我是担心山里头……茂才那孩子说,往后盘查得更严了,特别是往山边去的路……”
王有福沉默了片刻,压低声音:“路,总归是人走出来的。
明的走不通,咱们就想暗的法子。永福叔,您年纪大了,这些事就别太操心了,有我呢。”
送走孙永福,王有福关好店门,独自坐在昏暗的油灯下。
他知道,最艰难的时刻,恐怕真的要来了。田中的铁网正在收紧,而他们这些隐藏在暗处的人,必须更加小心,更加坚韧,才能为山里的队伍,保住那一线生机。
塞罕坝的夜空,阴云密布,不见星月。寒风呼啸着掠过山峦和城镇,卷起枯枝败叶,发出呜咽般的声音,仿佛在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