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罕坝的初冬,白毛风带着刮骨的锋利,天色总是阴沉着脸,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山梁,仿佛在积蓄着一场场大雪。
围场县城外的王家坳,往日虽贫瘠却还算平静的村庄,此刻却被一种压抑的恐惧笼罩。
村口的歪脖树下,聚集着面黄肌瘦的村民,他们面前站着几个荷枪实弹的伪军和一名戴着眼镜、穿着厚实棉袍的狗腿子文书。
文书抖开一张盖着大红官印的告示,尖着嗓子念道:“……皇军暨县公署为推行‘青峦计划’,建设模范乐土,特征召境内十八至五十岁男丁,赴砬子沟工区服役!限期三日,各户按丁册报名!违期不至者,以通匪论处!”
人群一阵骚动,恐慌像冰水一样泼洒开来。
“老总!行行好!”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颤巍巍地站出来,是村里辈分最高的三奶奶,“这眼瞅着就要下大雪了,封了山,家里没个壮劳力,老娘们娃娃可咋活啊?
再说了,砬子沟那种地方,冰天雪地的,去了不是送死吗?”
“送死?”
那狗腿子文书把眼一瞪,“为皇军效力,建设王道乐土,是光荣!再说,管吃管住,一天还能有半个工钱!可不比你们在土里刨食强多了!”
“管吃?吃啥?喝西北风吗?”
人群里,一个愣头青后生忍不住嘟囔了一句,“上次征夫修炮楼,回来的人哪个不是脱层皮,工钱?影子都没见着!”
“谁?谁在胡说八道!”
一个伪军小头目耳朵尖,厉声喝道,枪托重重顿在地上,“告诉你们,这是龙队长的命令!也是皇军的命令!谁不去,就是对抗皇军,对抗‘青峦计划’!到时候,可就不是请你们去了!”
威胁像冰冷的锁链,勒得村民们喘不过气。哭声、哀求声、压抑的咒骂声低低响起。
“三奶奶,这可咋办啊……我家就喜柱他爹一个劳力了……”一个年轻媳妇抱着孩子,哭得几乎站不住。
三奶奶浑浊的眼睛望着灰蒙蒙的天,满是皱纹的脸痛苦地抽搐着:“造孽啊……这是不给人留活路了啊……”
先前那愣头青后生咬牙低声道:“要不……咱跑吧?进山!”
“往哪跑?这大雪眼看就要下来,进了山也是冻死饿死!再说,让抓回来,就是个死!”另一个老成些的汉子绝望摇头道。
绝望的气氛弥漫开来,他们就像被困在冰面上的鱼,眼看着冰窟窿在缩小,却无处可逃。
围场县公所里,龙千伦正在向长谷川汇报舆情。
“哦?老百姓有抵抗情绪?”长谷川听着龙千伦的报告,不仅没生气,反而轻轻笑了一声,用白手帕仔细擦拭着他的佩刀,“很好。这说明,我们的行动,触及到他们的根本了。”
龙千伦站在下首,小心翼翼:“是,有几个村子反应比较激烈,尤其是那些家里只有一个劳力的……卑职已经加派了人手,弹压了几个带头闹事的。”
“弹压?”长谷川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闪过一丝不满,“龙桑,你要记住,我们要的不是表面的顺从,而是……彻底的服从,肉体上的惩罚是最低效的。”
他慢条斯理地走到火炉边,伸出手烤着火,仿佛在享受那份温暖:“饥饿、寒冷、以及对家人命运的恐惧,这些才是最好的鞭子。
征夫,不仅要征走他们的劳力,还要带走他们过冬的希望。当他们的女人和孩子在雪地里挨饿受冻时,你猜,他们是会恨我们,还是会恨那些……无法保护他们,甚至可能引来皇军‘惩罚’的游击队呢?”
龙千伦恍然大悟,背后却泛起寒意:“太君的意思是……借此逼游击队出来?或者……让百姓怨恨他们?”
“这是一石二鸟,龙桑。”长谷川转过身,脸上带着智珠在握的矜持微笑,“冯立仁不是自诩保护百姓吗?
我看他这次怎么保护。他若眼睁睁看着百姓被征夫、田地荒芜,他的根基就动了。他若敢出来阻拦……哼,冰天雪地,正是皇军精锐发挥的时候。”
他顿了顿,补充道:“对那些征来的民夫,也不必过于苛刻。一天一顿稀粥,饿不死就行。要让他们把力气消耗在工地上,而不是用在别处。
要让他们知道,听话,虽然苦,但还能勉强活;不听话,立刻就是死。这其中的差别,要让他们,和他们的家人,都清清楚楚地体会到。”
“嗨依!卑职明白!这就去办!一定把这事办成‘样板’,让其他村子都看看!”
龙千伦连忙躬身,心里对长谷川的狠辣与算计佩服得五体投地,也更加恐惧。
另一边,游击队居住的地窨子内,坏消息很快由严佰柯和刘铁坤带了回来,气氛顿时变得无比凝重。
“狗日的龙千伦!长谷川这小鬼子!太毒了!”于正来一拳砸在土壁上,震得灰尘簌簌落下。
他伤愈后尽管性格沉稳了不少,但此刻依旧怒火中烧,“这是要抽干咱们的水,砸烂咱们的锅啊!”
冯立仁面色沉静,但紧抿的嘴唇和眼底深处的寒光显示着他内心的震动。
他看向刚刚冒险从山下回来的严佰柯:“佰柯,情况具体有多糟?”
严佰柯语气依旧平稳,但内容却让人心头发沉:“王家坳、李家庄、黑石口,七八个村子同时征夫,主要是青壮;反抗的,当场打死了两个,抓了十几个;剩下的,都怕了。鬼子伪军放话,谁家敢藏匿劳力,按通匪论处,全家抓走。
还说……还说都是因为游击队在这片活动,皇军才不得不征夫建设,‘以绝匪患’。”
“挑拨离间!更是无耻!”陈彦儒气得脸色发白。
“这一手,确实狠毒。”雷山磕了磕烟袋锅,眉头紧锁,“咱要是看着不管,乡亲们心就寒了,以后谁还敢帮咱们?咱要是管……这大雪封山在即,鬼子肯定设好了套等咱钻。”
李铁兰搂着听得似懂非懂、有些害怕的冯程和李晓,忧心忡忡地开口:“立仁,那么多乡亲……天这么冷,去了工地上,还能有活路吗?”
冯立仁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一张张焦急、愤怒、忧虑的脸庞,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决断:“管,一定要管。但不能硬管,长谷川他就是想着逼咱们出去硬拼。”
他看向于正来和雷山:“老于,雷大哥,咱们得换个法子,他们征夫,就得运粮。他们修工事,就需要工具建材。咱们的目标,是这些!”
他又看向严佰柯和刘铁坤:“佰柯,刘哥,你们多带几个人,想办法摸清他们运输队的路线和时间,要准!”
最后,他看向李铁竹和雷终:“铁竹,小终,你们年轻,腿脚快,想办法避开敌人,悄悄联系那些被征了劳力的人家,告诉他们,游击队不会忘了大伙,让他们咬牙挺住,咱们会想办法。但一定嘱咐他们,千万别硬抗,先保住命!”
“是!”众人领命,眼神重新燃起斗志。
“爹,打鬼子!”五岁的冯程忽然扬起小脸,攥着拳头说了一句。
他不太明白大人们的具体计划,但他感受到了那股同仇敌忾的气氛。
冯立仁摸了摸儿子的头,没说话,目光再次投向地窨子外阴沉的天色。
风雪欲来,暗流汹涌。长谷川的这招‘釜底抽薪’已然发动,而游击队的反击,也只好是见招拆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