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府书房里,空气闷得像一口大铁锅。宝年丰肚子“咕噜”一声,在这压抑里格外响亮。
“王爷,朝廷的钱倒是给得痛快,一分没少。可这粮草……”张英愁得胡子都快揪秃了,手指在账册的赤字上戳得啪啪响,“全是陈米烂谷子!人吃勉强凑合,饕餮卫吃不下啊!弟兄们加上战兽,一天不吃肉,战力得掉三成。再这么耗下去,不用朝廷动手,咱们自己就得先趴下了。”
朱能一拳砸在掌心,咬牙切齿:“这招太狠了!摆明了要饿死咱们这头老虎,好拔牙!”
“王爷。”宝年丰蹲在墙角,委屈巴巴地举起胡萝卜粗的手指,“宝饿。宝想吃肉。昨儿个那烧鸡才吃了一半,就被您追得……”
朱棣一言不发,像座铁塔压在椅子上。他没看宝年丰,只盯着站在下首的一个中年胖子。这是范氏商行在北平的大掌柜,姓刘,长得慈眉善目,是个八面玲珑的主儿。
“西边现在什么情况?”朱棣声音低沉。
刘掌柜擦了擦额头汗水,腰弯得更低:“回王爷,西域那边,如今是宝夫人坐镇。吴猛换了七八条路线运送物资,可大宁那边卡得太死。咱们的商队,十成里头能漏进来一成,那都得是祖坟冒青烟了。”
“辽东呢?”
“修国兴修总兵倒是讲义气,可他身边全是朝廷安插的文官眼线。他只能睁只眼闭只眼,让咱们蚂蚁搬家似的运点粮。维持王府日常嚼用还行,要供养大军……”刘掌柜苦笑着摇头,“太难了。”
朱棣指节在桌案上敲得“笃、笃、笃”,节奏越来越快,猛地一停,指节按在桌面上,压出一道白印。
“十七这小子,在待价而沽。”
朱棣冷笑一声,起身。他的影子瞬间罩住书桌,“他不想得罪朝廷,又馋西域的肥肉,在这儿跟我玩‘欲拒还迎’的把戏呢。”
“王爷的意思是……”张英试探着问。
“既然他想要面子,又想要里子,那本王就亲自去给他送这份大礼!”
朱棣转身,嘴角扯出一抹狞笑:“张英!去饕餮卫里挑个身形跟我差不多的,穿上蟒袍,坐镇王府,每日露个脸就行。”
张英大惊,噗通一声跪下:“王爷!不可啊!大宁那是虎穴,您金贵身躯,怎能……”
“什么虎穴!”朱棣一摆手,打断张英,“十七那性子我了解,阴狠有余,魄力不足。他也是个不甘寂寞的主儿,只要利益给够了,他比谁都贪!”
他看向刘掌柜:“老刘,让亚朵把压箱底的宝贝都拿出来。咱们去大宁,走亲戚!”
……
大宁,喜峰口外。
寒风刮着沙砾,打在脸上生疼。一支普通商队,挂着范氏商行的旗号,驶入宁王大营辕门。
“站住!干什么的!”几名朵颜三卫骑兵呼啸而来,弯刀出鞘。
刘掌柜从马车上跳下,脸上堆满生意人特有的和气笑容,哪怕刀架在脖子上,也没眨眼。这是跟着范统在死人堆里滚出来的胆气——有钱就是爷。
“劳烦通报一声,范氏商行,给宁王殿下送礼来了。”
片刻后,帅帐内。
朱权端坐虎皮大椅,把玩着玉扳指,看着台下的刘掌柜,以及刘掌柜身后那个低眉顺眼、身材魁梧得过分的“随从”。
“范氏商行?”朱权轻笑一声,“胆子不小啊。本王正满世界抓走私的,你们倒好,自己送上门了?”
刘掌柜没接话,只淡定地拍了拍手。
伙计抬上来两口沉甸甸的大箱子。
“哐当!”箱盖掀开。
大帐内瞬间安静,紧接着是整齐的吞咽口水声。
左边箱子里,一尊纯金佛像,半人高,金光晃眼。右边箱子里,全是鸽子蛋大的红蓝宝石,天竺特产,在大明有价无市的顶级硬货。
朱权把玩扳指的手停住,喉头上下动了动。他在大宁这苦寒之地吃沙子,哪见过如此豪横的手笔?这哪是送礼,这是拿金山砸人!
“王爷。”刘掌柜躬身,语气不卑不亢,“草民不懂什么走私,草民只懂生意。范总管说了,西域那条路,是金子铺的。这金子,咱们一家吃不下,得找个有实力的贵人,一起分。”
“哦?”朱权眯眼,强压住心头波动,“怎么个分法?”
“两成。”刘掌柜伸出两根手指,“以后西域商路每年利润,给宁王府两成。草民算过,这两成,足够养活您麾下八万大军,还能让您过得比在应天府还体面。”
朱权的心脏猛跳。
养兵最费钱,他这宁王看着风光,实则捉襟见肘,兜里比脸还干净。
刘掌柜还没完,他指了指帐外:“另外,草民这次还带了一百套拉合尔缴获的精良锁子甲,一百把大马士革钢刀。这是给朵颜三卫各位首领的见面礼。”
他看向两旁几名蒙古将领,声音充满诱惑:“范总管说了,只要路通了,以后西域的好马、好铁,优先供应朵颜三卫。咱们用最好的钢,配最猛的勇士!”
几名蒙古首领呼吸粗重,看刘掌柜的眼神,比看亲爹还亲。那可是大马士革钢!削铁如泥的宝贝!
朱权深吸一口气,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想吃这块肉,但这肉有点烫嘴。
“说得好听。”朱权冷冷道,想找回主动权,“可父皇的圣旨在这儿摆着。本王若是放你们过去,朝廷怪罪下来,这罪名谁担?”
“王爷多虑了。”刘掌柜笑得像只老狐狸,“咱们什么时候说要‘过路’了?”
“嗯?”
刘掌柜一拍大腿,一脸无辜,“商行的商队在宁国境内行商也没出境,在大宁境内遭遇‘悍匪’,货物被劫掠一空。王爷您带兵出击,缴获这批物资,那是剿匪有功!至于对上面报多少缴获……那还不是王爷您说了算?”
“面子上,您是奉旨查禁的大功臣;里子上,大家各取所需。这账,谁能查出来?谁敢查?何况,我们会定期给王爷查抄,以”
朱权愣住。
还能这么玩?
这简直把“掩耳盗铃”玩出了新高度,玩出了艺术感!这哪里是走私,这分明是“特许经营”!
帐内气氛瞬间缓和,贪婪弥漫开来。
朱权正准备点头,那个一直站在刘掌柜身后、低着头的魁梧随从,突然往前迈了一步。
“既然生意谈妥了,那咱们就谈谈家事。”
声音浑厚,让人膝盖发软。
朱权一惊,猛地抬头。
随从缓缓抬头,摘下毡帽,露出那张棱角分明、不怒自威的脸。
“四……四哥?!”
朱权惊得直接从虎皮椅子上弹起,声音都劈叉了。两旁侍卫下意识去拔刀,却被朱权厉声喝止:“都退下!退下!”
大帐内,只剩兄弟二人,和一脸淡定的刘掌柜。
朱棣大马金刀坐到一张椅子前,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仿佛这里不是大宁帅帐,而是他自家后花园。
“十七,你这茶不错,就是人太怂了点。”朱棣放下茶盏,似笑非笑看着惊魂未定的朱权。
朱权脸色变幻,最终苦笑一声,挥手让心腹守住帐门,自己走下来,拱了拱手。
“四哥,你玩命啊!让父皇知道你离了北平……”
“你不说我不说,老爷子就不会知道!”朱棣冷哼一声,打断他。
他起身,走到朱权面前,直视对方。那种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气场,逼得朱权下意识后退半步。
“十七,你也别跟我装糊涂。咱们那个好侄儿,现在身边围着些什么人?黄子澄、齐泰、方孝孺!这帮酸儒天天嚷嚷什么?削藩!集权!”
朱棣指向帐顶,声音猛地拔高:“今天他能断我的粮,明天就能削你的兵权!咱们这些当叔叔的,在他眼里就是案板上的肉!”
“唇亡齿寒的道理,你不懂?”
朱权沉默。他当然懂。朱允炆那封密信里的画饼,他一个字不信。那个侄子,心比天高,手比纸薄,真要让他掌了权,他们这些藩王有一个算一个,都得死。
“四哥,你想怎么做?”朱权声音有些沙哑。
“很简单。”朱棣拍了拍朱权肩膀,手劲大得让朱权呲牙咧嘴,“那条路,你给我敞开了放。我不白拿你的,钱粮、军械,咱们对半分。我要活下去,你要壮大实力。”
朱棣凑近了些,声音低沉如雷,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只要我燕王府不倒,他在应天就不敢动你大宁一根汗毛。若是有一天……”
朱棣眼中闪过厉色,声音压得极低:“若是有一天老爷子真走了,那咱们兄弟,才有说话的本钱!”
朱权看着面前气势迫人的四哥,又看了看两箱子金光闪闪的财宝。一边是虚无缥缈的圣旨和吃不饱的画饼。一边是实打实的金银、军械,和一个能顶在前面抗雷的强力盟友。
这选择题,傻子都会做。
“好!”朱权猛地咬牙,眼中闪过狠色,“四哥既然敢把命压上来,做弟弟的若是再缩着,就真成娘们了!”
“这生意,我做了!”
“以后大宁这条路,只要是范氏商行的旗号,我的人,只‘抢’一半,剩下一半,专人护送去北平!”
朱棣哈哈大笑,用力锤了朱权一拳:“这就对了!这才像咱的好兄弟!”
半个时辰后。
刘掌柜跟着朱棣走出大宁帅帐。他悄悄擦了擦手心冷汗,回头看了一眼那座杀气腾腾的军营,又看了看走在前面、步履从容的朱棣,忍不住在心里感叹。
“总管说得真他娘的对。”刘掌柜喃喃自语,“这世上就没有金子撬不开的门。如果有,那就再加一车。要是加了车还不行,那就得咱们王爷亲自出马,把门给拆了!”
风雪中,朱棣翻身上马,回望了一眼南方的天空。那里是应天的方向。
“允炆啊,你这道墙,四叔给你扒开了。”朱棣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接下来,咱们就比比,是你那把没刃的刀快,还是四叔这头吃饱了的虎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