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过后,郑和屏退左右,只留王景弘在侧。
摩诃刚才在席间嘴上没个把门的,长生之法,顺口就说了出来。
这原是往脸上贴金的话,可郑和显然当了真。
“摩诃师父,”
郑和开门见山,“适才听你提及尊师所学渊深,不止于冶炼一道。咱家便直说了,陛下……圣体偶有不安,久闻海外或有奇人异士。若尊师果真精通此道,便是莫大的功德。摩诃师父,务必请尊师出山,随船队回中土一趟。陛下必有重谢。”
摩诃心里一紧,面上却不敢露,只能硬着头皮应承:
“郑大人放心,贫僧定当竭力劝说师尊。”
摩诃下了船,心里直打鼓。
这下麻烦了,那老东西还被他关在山洞里呢,怎么“请”?
他不敢耽搁,立马去找陈玄理。
陈玄理住在码头边一个小院里,看着像寻常货栈。
摩诃闪身进去,把门关好。
陈玄理正就着一碟豆子喝酒。
“坏了事了。”
摩诃扯过凳子坐下,把郑和的话学了一遍。
陈玄理听完,慢慢放下酒盅:
“他要见真人?”
“可不是!我上哪儿给他变个活的迦罗叶出来?”
陈玄理想了想,忽然笑了:
“这是好事。”
“还好事?”摩诃瞪眼。
“你想想,”
陈玄理凑近些,“郑和要的是懂长生的‘迦罗叶’。你师父懂不懂,不要紧。要紧的是,郑和信他懂。”
他又说道,“咱们原先只想从楚妃那儿套风磨铜的方子,现在两件事可以并一件办了。”
摩诃没明白。
陈玄理接着说:“你就回郑和话,说你师父闭关到了紧要处,轻易不见人。但若是那楚姑娘亲自去请,或许能破例。这话合情合理,故人旧情嘛。郑和一心求长生,肯定催她去。等她进了山,到了你的地方,还不是由你摆布?”
摩诃眼睛亮了:
“那……直接扣下?”
“对。连她带她那小跟班,一块儿扣下。迦罗叶在你手里,楚妃也在你手里。拿老头子的命换配方,她能不吐口?”
陈玄理抿了口酒,“配方到手,咱们再想法子糊弄个‘懂长生’的迦罗叶给郑和。这不就齐了?”
摩诃连连点头,可又皱眉:
“那女人精得很,肯上当?”
“她身上那病,离不了‘龙女之泪’。”
陈玄理道,“你就说,迦罗叶身体不行了,宝贝随身带着呢,只有见到她本人才肯拿出来。这话,她自己也得掂量掂量。”
“那……迦罗叶那老东西呢?”
摩诃压低声音,“留着总是个麻烦。”
陈玄理看着他,没说话。
摩诃懂了,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事成之后,干脆……”
陈玄理这才开口:
“那是你师父,怎么处置,是你的事。”
他顿了一下,“我只关心两样:风磨铜的秘方到底是不是真的,还有……楚妃,人得活着带出来,别弄坏了。”
摩诃咧嘴笑了:
“明白,明白。”
两人又仔细商量了步骤。
摩诃负责回去说服郑和,还要带路;陈玄理安排人手,在密室附近埋伏,等人进去就把洞口封上。
隔了一天,摩诃再次登船拜见郑和,这回他脸上带着些疲惫和惭愧。
“郑大人,贫僧这几日接连上山恳求师尊,嘴皮都快磨破了。师尊他……唉,还是不愿下山。”
郑和眉头微皱。
摩诃忙道:
“不过,师尊松了口风。他说,若朝廷诚心求法,需派一位‘有旧缘、知根底’之人,亲往山中密室相见。他点了名……说唯有当年那位略通风磨铜之法的楚姑娘前去,他才肯谈。”
郑和沉吟:
“楚姑娘?为何非得是她?”
摩诃道:
“师尊说,楚姑娘当年与他有过一段授艺之缘,虽未正式拜师,也算半个故人。且风磨铜之法与那养生古法,在炼制根基上有相通之处,楚姑娘能听懂他的话。换作旁人,他说了也是白说。”
他见郑和仍在思索,又补了一句:
“师尊还说,山中密室乃清修之地,不宜多人打扰。楚姑娘若来,可带一二贴身随从,但大队人马切勿上山,以免扰了地气。”
郑和想了想,无尘确实与迦罗叶有过接触,由她去请,倒也说得通。
他便派人去请无尘。
无尘来了,听郑和说完,沉默了一会儿。
林承启站在她身后,急得直给她使眼色。
无尘自然知道危险。
迦罗叶脾气古怪不假,但点名非要她去,还是去什么山中密室,这透着不对劲。
摩诃此人,不可信。
但郑和开了口,话又说到这个份上,关乎陛下所求的长生之法,她不好硬推。
她最终微微欠身:
“郑公公有命,无尘自当前往。只是山中情况不明,可否容我准备一两日,带些应急之物?”
郑和点头:
“应当的。让林承启陪你同去,再挑几个稳妥的军士护送你们到山下。”
无尘道:
“多谢公公。人多了反而扎眼,有承启跟着我便够了。到了地方,见机行事吧。”
回到舱房,林承启关上门就急了:
“姐!这明显是个套!那秃驴指不定挖了什么坑等着呢!”
无尘坐下,慢慢整理着随身的小布包,里面有些药材和针具。
“我知道是套。”
“知道你还去?”
“郑公公当面吩咐了,事涉陛下,我若断然拒绝,以后在船队如何自处?”
无尘看他一眼,“摩诃的目标,多半是我,或者说,是我脑子里的风磨铜配方。他搞这么多事,无非是想逼我吐出来。”
“那更不能去了!”
“不去,他在郑和面前编排我几句,说我藏私、阻挠陛下大事,我们更被动。”
无尘将一包药粉仔细塞进腰带夹层,“去看看也好。正好,我也想知道,迦罗叶究竟怎么了。”
她看向林承启,
“你机灵点,跟紧我。万一……真出了事,别硬拼,找机会脱身,回去报信。”
林承启知道拗不过她,只好闷声答应:
“行吧。你也别太信那个摩诃,还有他手下那三个,我看着就不是好东西。”
出发那日,摩诃带着阿多和尼拉在山脚等候,沙弥留在船上,说是照应。
摩诃一脸诚恳:
“楚姑娘,山路崎岖,师尊清修处又隐秘,贫僧为二位引路。”
路上走了大半日,进了山。
林子越来越密,路也窄了。
摩诃在前头引路,嘴里说着“快到了”、“家师就在前面洞府清修”。
转过一个山坳,看见几间竹子搭的棚子,看着简陋。
摩诃指指最大的一间:
“楚姑娘,家师就在里头。他老人家不喜人多,您看……”
无尘会意,对林承启说:
“你在外头等。”
林承启不情愿,可还是应了,眼睛盯着那竹棚。
无尘跟着摩诃进去。
棚里光线暗,堆着些杂物。摩诃走到角落,挪开一个旧竹柜,后面露出个木门。他推开门,里头是条往下走的石阶,有股潮气混着霉味飘上来。
“家师在下面静室。”摩诃侧身让路。
无尘看了他一眼,迈步往下走。
石阶不长,到底是个小石室。
墙上有个小窗,透进点光。
摩诃停下:
“就是这里了。师尊就在里面密室。请。”
里面是一个不大的石室,壁上插着两支气死风灯,光线昏暗。
石室空荡荡,只有一张石床,一个蒲团,角落堆着些瓦罐。
地上铺着干草,角落里蜷着个人,头发胡子乱糟糟的,遮住了脸。
那人听见动静,眼皮抬了抬,又漠然地垂下去,仿佛进来的不是两个大活人,只是飘进两片叶子。
无尘心里一沉,回头看向摩诃。
摩诃脸上的恭敬早没了,似笑非笑地站在石阶口。
“楚姑娘,”
摩诃声音凉凉的,“对不住,得请您在这儿待几天。”
林承启在外头等了一炷香工夫,不见人出来,心里觉得不对。
他凑到竹棚边,听见里头有轻微动静,刚想探头看,后脑突然一疼,眼前就黑了。
等他醒来,发现自己躺在石室的干草上。
无尘坐在他旁边,正看着角落里那人。
“姐……”
林承启爬起来,脑袋还疼。
“醒了?”
无尘声音很低,“我们被算计了。”
林承启环顾四周,看见石壁上那个一尺见方的小窗,还有墙角那个碗口大的洞。
洞口有光,能看见外头有人影晃。
“那是送饭和倒便桶用的。”
无尘说,“外头看得见里面。”
无尘提着灯,向前走了两步,灯光照亮了那人的脸。
“迦罗叶大师?”
她轻声问。
那人一动不动。
虽然瘦脱了形,污秽不堪,但那五官轮廓,尤其是高耸的鼻梁和紧抿的薄唇,无尘认得。
“大师……还认得我么?”
迦罗叶依旧不动,好像没听见。
林承启忍不住了:
“喂,老和尚,我姐跟你说话呢!”
迦罗叶眼皮动了动,斜了他一眼,那眼神像看虫子,满是讥诮和不耐烦,然后又闭上了。
这时,送饭口外传来摩诃的声音,带着笑意,却凉丝丝的:
“楚姑娘,林小兄弟,暂且委屈几日。师父他老人家年纪大了,脑子不清楚,只好请你们在这儿陪陪他。”
林承启骂:
“摩诃!你搞什么鬼!郑大人知道了,饶不了你!”
摩诃的笑声从石孔传来:
“郑大人?郑大人只知道你们来请家师,山路难走,要多住几天。至于别的……等你们想明白了,自然就能出来。”
“想明白什么?”无尘问。
“楚姑娘是明白人。”
摩诃声音压低了些,“风磨铜的全套配方,还有‘药引’的炼制之法。姑娘写清楚了,从这口子递出来,我立刻开门,恭送二位回去。对了,师父身上那点‘小东西’,姑娘若需要,也可以商量。”
林承启气得踹了一脚门:
“王八蛋!你敢骗郑大人!”
摩诃在外面笑:
“怎么能叫骗?是你们自愿来见家师的。郑大人那儿,我自有交代。就说……迦罗叶大师留你们暂住几日,参详秘法。郑大人求法心切,不会起疑的。”
摩诃继续道:
“你也别指望喊。这山洞僻静,喊破了喉咙也没人听见。饭食饮水,我会按时送来。你们慢慢想。”
脚步声渐渐远了。
林承启又使劲撞了几下门,没用。
无尘倒很平静。
她找块稍微干净的地面,慢慢坐下,又开始按心口。
迦罗叶还是那副死样子,靠在墙角,对刚才的变故毫无反应。
林承启咬牙,走到无尘身边,
“姐,现在咋办?”
无尘没回答,却看向迦罗叶。
她提高了点声音:
“大师也被自己徒弟关了很久吧?”
迦罗叶闭着眼,鼻子里哼出一声,不知是承认还是不屑。
无尘继续说:
“他想要风磨铜的完整秘方。您不给,他就关着您。如今把我也关进来,是觉得我能逼您开口,还是我能开口?”
迦罗叶终于又睁开眼,盯着无尘,嘶哑地开口,声音像破风箱:
“你……也配提秘方?……反噬的滋味,好受么?”
无尘走到石室另一边,挨着墙坐下,闭上了眼睛,像是养神。
林承启知道她在想办法,便也安静下来。
龙女之泪在迦罗叶身上,但这老和尚又臭又硬,怎么让他拿出来?
林承启心里飞快地转。
石室里死一般寂静。
只有石窗投下的那束光里,灰尘在缓缓浮动。
时间一点点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高处方孔的光线暗了下去,大概是天黑了。
下方的小洞被推开,递进来两个糙面饼子和一瓦罐清水。
无尘默默接过。
迦罗叶依旧一动不动。
无尘掰开饼子,慢慢吃着。
她注意到,老头的手偶尔会无意识地捂向心口,那细微的颤抖,她太熟悉了。
龙女之泪,果然在他身上。
而他,同样受着反噬之苦。
要拿到东西,得让这倔老头自己开口。
可看他这副模样,硬逼肯定没用。
她没有立刻上前,只是看着。
痛苦持续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才慢慢平息。
无尘这才端起那瓦罐清水,走过去,放在他手边。
迦罗叶看也不看。
无尘开口,声音平静:
“大师,摩诃关着你,是为了风磨铜的完整古法,还有龙女之泪,对吗?”
迦罗叶不答。
“你守着它们,宁可在这里烂掉,也不给他。为什么?因为你知道他心术不正,得了这些东西,只会为祸?”
迦罗叶眼皮动了动。
无尘继续说:“我也需要龙女之泪。没有它,我迟早会死在反噬上。但我可以和你做笔交易。”
迦罗叶终于又睁开眼,斜睨着她。
“我帮你离开这里。”
无尘说,“作为交换,龙女之泪,我们共用。直到……找到根本解决反噬的法子。”
迦罗叶哑声笑了,充满嘲讽:
“离开?就凭你?这石门三尺厚,外面还有人守着。你怎么离开?”
“总有办法。”
无尘看着高处那方孔里透进的、微弱的星光,“至少,我们现在有三个人了。”
石室里再次沉默下来。
只有三人的呼吸声,和那永不间断的、滴答的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