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火把就要扔向泼满煤油的佛座,殿外突然传来一声怒吼:“住手!”
普济禅师带着李延威、吴有能,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
一见殿内情形,普济禅师眼睛都红了:“妖女!安敢亵渎佛祖!毁我圣物!”
李延威更是直接,抡起带来的棍子就朝拿着火把的学生打去。
大殿里顿时乱作一团。
学生们要烧,普济一伙要拦,骂声、叫声、扭打声响成一片。
那伙人扭打叫骂,谁也顾不上角落里的林承启和无尘。
林承启与无尘被挤到了大殿的角落,背靠着冰冷墙壁。
无尘目光急急扫过三尊巍峨的佛像——过去佛、现在佛、未来佛。
姚广孝到底把东西藏在了哪一尊里面?
这么大的殿,这么乱的局面,根本没时间一尊尊去试。
林承启急得围着三尊大佛直转圈,嘴里念叨:
“完了完了,三选一,姚广孝这老小子,也不说句明白话……”
无尘比他冷静得多。
“过去已定,未来难测,唯当下可握。”
一句模糊的箴言在她心头响起。
关键在于“现在”!
她快速扫视三尊佛像,低声道:
“别慌!既是‘三世’轮回之局,必循其理。你看这三尊佛,形态虽似,但手势、衣纹细节必有差异,机关定然藏在最合‘当下’之数的一尊上。”
“当下?”林承启挠头,
“就是现在呗?可哪尊是‘现在’?”
他强迫自己静心,那些零碎的前世记忆像水底的泡泡,咕嘟咕嘟往上冒。
火光晃动中,他仿佛又看见那个雨夜,姚广孝……他好像……在中间那尊佛前面站得最久,还……还偷偷抠了抠鼻子?
不对,不是抠鼻子!
“莲台!是莲台!”
林承启猛地一拍脑袋,抓住无尘的胳膊,语无伦次地说,
“我想起来了!那老和尚……不是,是姚少师!他在中间这尊佛的莲花座旁边,好像……好像随手弹了三下!对,就是弹了三下,跟弹烟灰似的!”
他这比喻着实无厘头,却指出了关键。
无尘眼睛一亮:
“弹三下?三世轮回,过去、现在、未来,‘三’为基数!中间这尊正是现在佛!弹指或许就是暗示力道或顺序!”
她立刻蹲下身,仔细观察现在佛的莲花座。
莲瓣层层叠叠,但在她细察下,发现有三片莲瓣的磨损程度似乎略有不同,更为光亮。
“是这三片!”无尘指向那三片特殊的莲瓣,
“按你记忆中的顺序和方位,试试!”
林承启深吸一口气,依循着脑海中那模糊的指引,模仿着姚广孝那看似随意的动作,依次在那三片莲瓣上用特定力道按了下去。
“咔哒。” 一声极轻微的机括响动从基座内部传来。
紧接着,一阵细微而密集的“咔咔”声从三尊佛像内部同时传来,仿佛无数细小的齿轮在被同时唤醒、啮合转动!
声音连绵不绝,竟响了二十七下。
随即,惊人的一幕发生了!
现在佛基座上,一块约一尺见方的石板悄无声息地滑开了一半,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勉强钻入的黑黝黝洞口。
一股混合着陈年木香、墨香和尘土的凉气扑面而来。
“成了!”林承启惊喜道,俯身就要往里钻。
“小心!”无尘拉住他,急促地交代,
“里面情况不明,记住关键数字,三、九、二十七!若有岔路或机关,多半与此相关!我守在外面!”
林承启点点头,深吸一口气,矮身钻了进去。
佛像内部比他想的要宽敞些,但极其昏暗,只有从外部缝隙透进来的微弱火光。
他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看清内部并非空空如也,而是用厚实的木料支撑出复杂的骨架,组成了一个三层结构的空间,隐隐对应着“过去、现在、未来”三界。
更让他震惊的是,木架之间,层层叠叠,堆满了无数经卷!
有用黄绸精心包裹的,有只是泛黄纸页的,有串着精致经帙的,有些已经腐朽散落,积了厚厚一层灰。
他仿佛闯入了一个被时光遗忘的藏经阁。
该从哪里找起?幻象没有更多提示。
他想起无尘的话,目光落在内部支撑结构上。
正中央,有三根主要的承重柱。
他尝试着去推了推代表“现在”的那根主柱,纹丝不动。
他又数了数连接主柱的横向椽木,左边九根,右边也是九根。
“三柱……九椽……”
他心思电转,“那‘二十七’呢?”
林承启蹲下身,用手指轻轻敲击脚下的木板。
声音空洞。
他仔细拂开积尘和散落的经卷,借着微弱的光线,看到木板拼接的缝隙,隐约构成了一个个方格。
他沿着横竖方向数去,横九排,竖三列!
“横九竖三,果然是二十七之数!”
他心中激动,尝试着按照某种顺序去踩踏那些格子。
当他踩到第二十七块格子时,脚下猛地一沉,伴随着一阵几乎听不见的机括转动声,一块护板“咔”地弹开了一个小小的暗格。
暗格很深,里面静静地放着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物件。
打开一看,是本册子。
就在他伸手取出那物件的瞬间,外面传来“轰”的一声巨响。
原来,就在刚刚,一个热血上头的学生,想也没想就把手里的火把扔到了泼满煤油的布幔上。
“轰”的一声,火苗窜起老高。
“着火了!”不知谁喊了一声。
火,到底还是烧起来了。
先是旁边的布幔,接着舔上了木头供桌。
然后是木头燃烧的爆裂声。
“佛……佛像!”有人惊叫。
大殿里乱成一团。
显然是郑毓秀他们放的火势更大了,整个佛像内部开始微微颤抖,灰尘和经卷簌簌落下。
“承启!快出来!佛像要塌了!”
无尘焦急的喊声从洞口传来。
林承启不敢耽搁,迅速将那册子塞进怀里,手脚并用地从基座洞口退了出去。
他刚钻出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听见内部传来一连串令人牙酸的崩裂声!
“噗——哗啦啦!!!”
仿佛打开了泄洪的闸门,从三尊佛像的腹部开口处,无数经卷、册页,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出!
它们在火光映照下,宛如成千上万只燃烧或未燃的蝴蝶,喷涌、飞扬、散落。
燃烧的经页带着火星在空中狂舞,未燃的经卷像金色的瀑布一样流淌到地上,瞬间堆积如山,几乎淹没了佛台下的地面。
空气中弥漫开陈年墨香、檀木香与焦糊味混合的奇异气味。
这景象既壮观无比,又充满了末日的悲怆与神圣。
林承启和无尘被这漫天飞舞的经卷之雨震撼了一瞬,随即被浓烟呛得回过神。
“走!”无尘拉起还在发愣的林承启,两人踩着满地的、仍在不断从佛肚中涌出的经文,在浓烟、火星与飘舞的纸页中,踉跄着从侧门冲了出去。
几乎就在同时,正给袁世凯写祭天祝文的杨度,手里的毛笔“咔嚓”一声断了。
“不祥之兆啊……”
杨度盯着污损的绢纸,手指微微发抖。
杨度坐在书房里,对着跳动的灯花发愣。
恍惚间,他好像看见护国寺的方向,腾起一片红光。
他浑身一激灵,那种被附身的感觉又来了。
他脑子里乱哄哄的,一会儿是自己,一会儿又像有另一个声音在说话。
那声音苍老,带着不容置疑的口气,念叨着“五百年”、“轮回”、“大局”。
袁世凯也没睡。
他在中南海,心里莫名地烦躁。
他信这些神佛之事,觉着护国寺的香火关系着他的气运。
今夜这心惊肉跳,绝不是好兆头。
杨度匆匆赶到袁世凯的办公室,却见大总统正望着护国寺方向的火光出神。
“大总统,护国寺……起火了……”
袁世凯摆了摆手,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看见了。三佛俱毁,天命……难测啊。”
林承启和无尘从护国寺的侧门钻出来,头也不回地扎进小胡同里。
广济寺是肯定不能回去了。
中南海总统府?那更是自投罗网。
他们俩站在胡同口,互相看了一眼,心里都明白,眼下是没地方可去了。
风吹过来,脖子里凉飕飕的。
“这下可好,”
林承启两手一摊,看了看无尘。
“咱们俩成了无家可归之人了。”
无尘沉思片刻:
“跟我来吧。”
她说完,转身就往宣武门那边走。
两人一前一后,专挑背阴的胡同钻。
走了好一阵子,到了城墙根底下。
无尘领着路,拐进城墙根底下一条特别窄的巷子。
她在一个破旧的大杂院门口停住脚,伸手推开了那扇掉漆的木门。
院子很小,一眼就能望到头。
角落里堆着些破烂家什,当中只有一间低矮的土房。
无尘从门框上头摸出一把钥匙,打开了门锁。
屋里比外头还暗,她摸索着点亮了桌上那盏煤油灯。
豆大的火苗亮起来,勉强照亮了四周。
这屋子可真小,除了那张孤零零的硬板床,一张条凳,几乎就没什么别的东西了。
“好家伙,”林承启乐了,指着那光板床,“这就是咱们的‘龙床’?比庙里的禅床还硬实。”
无尘瞥了他一眼,自顾自把带来的包袱放在床头。
林承启在屋里转了一圈,四下看了看。
“挺好,冬暖夏凉,就是……有点过于通风了。”
他指着墙上一道裂缝说。
无尘叹了口气:“临时落脚的地方,将就一下吧。”
“将就,肯定将就。”
林承启一屁股坐在硬板床上,床板发出“嘎吱”一声抗议。
林承启倒是不在意,他往后一仰,双手枕在脑后,盯着黑黢黢的房梁:“嘿,你别说,这儿挺清静。没人打扰,正适合研究那本天书。”
他说完,坐起身来,翻开了那本册子。
油灯的光忽明忽暗,照得他眉头紧锁。
无尘坐在他对面,脸色比平时更苍白。
她悄悄按住胃部。
她从狱里出来就没好好休息过,也没吃过东西,这会儿只觉得头晕眼花。
加上静安师太的离世、护国寺的大火,整个人像绷紧的弦。
无尘勉强集中精神,看着林承启,目光偶尔扫过那册子。
“你也看看。”
林承启把册子推过去。
无尘伸手去接过,翻开泛黄的纸页。
她翻看许久,然后直接翻到后面一页,指着一行字念道:
“‘袁木难撑倾厦’……这‘袁木’,是指那袁世凯么?”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疲惫。
林承启凑过去看,
“‘袁木’……嗯,‘袁’字拆开就是‘土口木’,有点意思。老和尚还打这哑谜。那‘倾厦’更明白了,总统府可不就跟个大宅子似的?”
他话说得轻松,眼睛却仔细看着无尘的反应。
无尘没接话,目光定定地落在字上。
她端起粗瓷碗喝水,手有点发抖
林承启没留意,又指着另一行字问:
“那这‘金陵王昙花再凋’呢?还有这‘红旗卷星斗’是什么意思?”他挠着头,一脸困惑。
无尘的眼神有些涣散,她强打精神,手指虚点着册子:
“纸是老的,墨色却不一样……后面这些字,像是后来添的。”
她说得慢,每个字都费力。
林承启眯眼细看:“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可这册子封在佛像肚子里,谁能几百年后往上加字?”
无尘没应声,只是揉了揉太阳穴。
她的脸色越来越差,额上渗出细汗。
林承启没察觉,继续说:
“这事越来越邪乎,非得找明白人问问不可!咱们去找袁克文,他懂这些!”
“袁克文”三个字一出,无尘的脸色唰地白了。
她想起那个被软禁在中南海的人,想起断掉的情分,心口像被什么揪紧了。
林承启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袁克文被软禁在中南海,无尘刚和他断了情分,这时候提这个名字,等于揭她伤疤。
他赶紧改口:
“要不……要不咱们再想想别的法子?”
无尘想站起来,却觉得天旋地转。
“别去……”
她声音微弱,手指抓住桌沿想稳住身子,可眼前一黑,整个人软软地倒了下去。
“无尘姐!”
林承启这才反应过来,慌忙扶住她。
触手一片冰凉,这才发现她早就撑到极限了。
他悔得直跺脚,赶紧把她扶到榻上,心里暗骂自己糊涂。
光顾着问东问西,竟没看出她早已心力交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