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尘不是头一回进这新华宫了。上回夜里来,是偷偷摸进来的,还在袁世凯的书房里撞见过林承启。
这回是大白天,拿着正式的由头,红墙黄瓦看得分明,反倒觉得比夜里更不自在。
守卫查验了帖子,便放她进去了。
宫门前的石狮子蹲在那儿,狮爪子底下踩着带洋花纹的绣球,怎么看怎么怪。
屋檐角挂的铁铃铛,风吹过,叮当响,跟远处街市的嘈杂声混在一块儿。
她顺着汉白玉的道儿往里走,刚绕过涵元殿,就听见有人在水榭那边哼哼唧唧地念诗,像是喝了酒。
无尘抬头,看见个穿月白长衫的年轻男人,斜靠着栏杆,手里拎着支玉箫。
她不想多事,打算低头快走两步过去。
没留神脚下,被一截枯藤绊了个趔趄,怀里的桃木匣子一歪,“当啷”一声,里头那支铜笔掉了出来。
那人闻声转过头,几步走过来,弯腰把笔拾起。
“姑娘,你的笔。”他递过来,声音里还带着点懒洋洋的醉意。
无尘接过笔,道了声谢,没敢抬头细看。
只觉得这人站得离自己太近了些,一股子檀香味混着淡淡的酒气飘过来,让她耳根子有点莫名发热。
“瞧这铜笔的制式,是件老物件了。”
那人却搭起话来,无尘这才抬眼飞快地瞥了他一下。
这人个子挺高,长衫穿得松松垮垮,眉眼生得俊,可神色里透着股漫不经心的劲儿,不像个正经人。
她含糊地应了一声,只想快点离开。
忽然,湖上传来“呜——”的一声汽笛,刺耳得很。
紧接着,就听见远处有吆喝声,像是大人物要过来了。
“哎,麻烦来了,快避一避。”那人说着,竟一把拉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地把她拽向一旁的拱桥底下。
桥洞下长着一片密实的芦苇,正好藏人。
无尘吓了一跳,手腕被他攥着,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
她想挣脱,可他那股劲儿不小,而且远处的吆喝声越来越近。
两人挤在芦苇丛里,挨得很近。
无尘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檀香更浓了,还能看见他后颈窝那儿,几根黑发被风吹得轻轻颤动。
她心里怦怦跳,怕被巡逻队发现是真,但另一半说不清的慌乱,也是真。
“是总统的船过来了,撞上了盘问起来麻烦。”
他低声解释,手还虚扶着她的胳膊,像是怕她摔倒。
无尘僵着身子不敢动。
透过芦苇秆的缝隙,能看见一艘气派的画舫慢慢驶过,船头站着穿军装的人。
水波荡过来,溅湿了那人的月白衫子下摆。
画舫总算走远了。
他松开手,像是松了口气,顺手又帮她弹掉了沾在袖子上的几根芦苇絮。
“刚才情急,冒犯姑娘了。”他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
无尘往后挪了半步,没吭声。
这人行事太唐突,拉拉扯扯的。
可奇怪的是,她心里并不十分恼怒,只是脸上烧得厉害。
“看姑娘像是爱书之人,”他指了指刚才无尘慌乱间抱得更紧的那个书匣,“改日若得闲,可以来那边书房坐坐,我那儿倒有些杂书,或许能入姑娘的眼。”
无尘只是摇摇头,抱着书匣快步走开了。
一直走出老远,她才放慢脚步,心里却还在扑腾。
她使劲回想,刚才在水榭边,他弯腰拾笔时,衫子襟前好像蹭着一点红,像是……胭脂印儿
这么一想,更觉得这人轻浮得很。
可手腕上刚才被他攥过的地方,好像还有点热乎乎的。
无尘心下慌乱。
猛然发觉,这回被攥住手腕的感觉,和上回被林承启抓住时全然不同。
这回真的不一样。
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桥洞下的芦苇丛密密匝匝,早已看不见那人的身影。
只有湖风吹过来,带着点水腥气。
她甩甩头,想把那阵檀香味和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从脑子里赶出去,却发觉不太容易。
这种心慌意乱的感觉,她长这么大,还是头一遭。
无尘抱着书匣,顺着汉白玉道往前走,心里还想着刚才桥洞底下的事。
这新华宫太大,她正犹豫该往哪边走,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
“前面那位姑娘,请留步!”
无尘回头,看见个小厮打扮的年轻人小跑着过来,脸上堆着笑:“您可是广济寺来的无尘师傅?”
无尘点点头,心里有些意外。
小厮解释道:“是大公子吩咐的,说您初来乍到,怕您找不着地方,特意让我来给您带个路,领您去二爷的书房。”
无尘这才明白,是袁克定安排的人。她跟着小厮拐进一条抄手游廊,七绕八绕地走到一处僻静的院落前。
小厮指指前面那排青砖房子:“姑娘,就是这儿了,二爷的书房。您先进去候着,二爷一会儿就到。”
无尘推门进去。书房里挺宽敞,靠墙摆着几个大书架,上面堆满了书,有些都歪歪扭扭的。
空气里有股墨汁和旧纸张混合的味道,还隐隐约约掺着点檀香。
窗户开着,能看见外面几竿竹子。
她就在靠门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把怀里抱着的桃木书匣放在膝盖上,心里有点打鼓。
这差事是袁克定派的,让她来伺候二公子笔墨,说是二公子最近迷上了扶乩请仙这类事,找个寺里来的“坤道”显得更合适。
她知道自己就是个眼线,可头一回正式当差,还是在这种地方,难免紧张。
等了一会儿,门外传来脚步声,接着门被推开。
无尘赶紧站起来,垂着头。
“哟,有人在了?”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响起,带着点随意。
无尘抬头一看,愣住了。
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在桥洞底下把她拉进去躲藏的那个穿月白长衫的年轻男人!
他换了件青灰色的长衫,还是那副松松垮垮的样子,手里没拿箫,倒是捏着个小巧的紫砂壶。
怎么又是他?无尘心里咯噔一下,这宫里碰见一回是巧,怎么连着两回都在这种当差的地方碰上?
无尘一时不知该怎么回话,只好含糊地说:“是……是大公子吩咐,让我来伺候二公子笔墨。”
对方听后,也明显愣了一下,脚步顿在门口。
他脸上那点惯有的懒散笑意瞬间淡了下去,眼神里闪过一丝意外。
大哥袁克定突然“好心”给他找个广济寺的坤道来伺候笔墨,说是陪他研究扶乩。
这本身就可笑。
现在看到来人竟是湖边“偶遇”的那个女子,他立刻就明白了。
那男子随即笑了笑,自顾自地走到书案后头的大椅子上坐下,把紫砂壶放在桌上:
“是你啊。怎么,广济寺的师傅,也到这书斋里来化缘了?”他语气里带着玩笑,倒不像是有恶意。
正说着,门外有个小厮探头探脑,喊了一声:“二爷!您要的朱砂和黄表纸给您找来了,放哪儿?”
“二爷?”无尘听到这称呼,心里猛地一紧。在这新华宫里,能被叫“二爷”的,除了袁克文还能有谁?
那男子冲门口挥挥手:“放门口条案上吧,一会儿我自己拿。”
小厮应声去了。
袁克文转回头,挑了挑眉,似乎觉得有点意思。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无尘,“这儿乱得很,也没什么正经笔墨要伺候的。”
他还想跟无尘说什么,却从袖口里滑出一张纸片,飘落在地上。
他本人没注意,起身去门口拿东西。
无尘下意识地看向那张纸。是张挺考究的金边纸笺,上面写着两行字:
岂是蓬山无青鸟,
原来灵犀在人间。
下面落着款:寒云戏笔。
“寒云……袁寒云?!”无尘脑子里“嗡”的一声,这下全明白了。
桥洞底下拉她手腕的是他,现在眼前这个吩咐她整理书籍的“二爷”也是他!袁克定让她来“伺候”的,正是这位风流名士袁克文!
父亲临终前那句“别信袁家的人”又一次清晰地响起来。
她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之前那点莫名的慌乱和好感,此刻显得格外可笑。
她赶紧把目光从纸片上移开,心跳得厉害。
袁克文拿着朱砂和纸走回来,看见无尘脸色有点发白,还低着头,便随口问了句:“怎么了?站着累的话,那边有凳子。”
无尘摇摇头,声音有点干涩:“没……没事。二爷还有什么吩咐?”
袁克文看她一眼,觉得这姑娘有点奇怪,但也没多问,只是说:“暂时没了,你先熟悉下地方吧。我这儿没那么多规矩。”
他指了指书架,“你要是闲着,帮我把那边几本歪了的书扶正就行。”
说完,他就自顾自地摆弄起那些朱砂黄纸,像是要准备扶乩用的东西。
无尘站在原地,手脚都有些不知道往哪放。
知道了眼前人的真实身份,再看他那副闲散才子的做派,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
她偷偷抬眼看了看袁克文的侧影,心想:这位二公子,和他大哥,还真是不一样。
可再不一样,他也姓袁。
她知道,从踏进这个书房起,自己算是真正卷进袁家这潭深水里了。
林承启溜溜达达往茶房走,想找人打听点事。
刚绕过假山,一眼就瞧见水榭那儿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二少爷袁克文,另一个,穿着素净的月白衫子,玄色裙子,身板挺直,干干净净的。
那背影他可太熟了,是无尘!
他脚底下像生了根,一下子钉在那儿,脸上的笑也僵住了。
是她,真是她。
可这身打扮?她怎么在这儿?还站在袁克文身边?
他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是啥滋味。
俩人分开才一天,她就成了袁二公子身边的人?
他们站在一起,一个风流倜傥,一个清冷出尘,看着还挺配……
这个念头让他心里揪着疼,比上次喝错药还难受。
他想躲开,可脚挪不动步。
这时无尘好像察觉到有人在看,转过脸来。
那双清凌凌的眼睛扫过来,正对上林承启呆愣愣的眼神。
她看了他一眼,就像看个陌生人,然后转头低声跟袁克文说了句什么。
这一眼看得林承启心里发凉。
他使劲咧开嘴,扯出个大大的笑容,三两步凑过去。
他不敢再看无尘,只盯着袁克文,扯着嗓子说:“哟!二爷,您这儿有客人啊?这位是……?”
他故意绕着无尘走了半圈,咂咂嘴:“瞧瞧这气度!往这儿一站,水榭都亮堂了!就是……”
他压低声音,冲袁克文挤挤眼,“二爷,您这眼光是不是太素净了点?”
袁克文皱了皱眉:“别胡说。这是无尘姑娘,在我这儿帮忙料理笔墨的。”
无尘这才微微躬身,声音平平的:“我叫无尘。”
她还是没看林承启,好像他不过是路边的一块石头。
林承启脸上的笑挂不住了。
他干笑两声,挠挠头:“原来是无尘姑娘!失敬失敬!二爷您忙,我先告退!”
他一边说一边往后退,差点被石头绊倒。
走出老远,他还觉得后背发凉。
狠狠抹了把脸,低声骂了句什么。
抬头看看灰蒙蒙的天,只觉得这中南海从来没这么冷过。
他正垂头丧气地走着,突然耳朵一疼——被人揪住了!生疼。
“哎哟!”他扭头一看,是袁家三小姐袁静雪。
她穿着新式的洋装裙子,气呼呼地瞪着他。
“臭小子!”袁静雪手上又加了把劲儿,“昨儿晚上被人送回来,今天就躲着我?说,这几天跑哪儿去了?”
林承启歪着脑袋,正好看见回廊下的袁克文和无尘。
袁克文摇着扇子看热闹,无尘还是低眉顺眼的。
一边是揪着他耳朵的大小姐,一边是不正眼瞧他的无尘。
这对比让他心里更不是滋味。
“大小姐您轻点儿……”林承启龇牙咧嘴地求饶,“我这不是……不是办差去了么。”
“办差?”袁静雪松开手,却不依不饶,“办差用得着深更半夜让人送回来?还是个姑娘送回来的!”
她说着,故意往无尘那边瞟了一眼。
林承启揉着发红的耳朵,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他偷眼去看无尘。
她终于抬眼看了看他和袁静雪,那眼神像看两个不相干的人。
“静雪,别闹了。”
袁克文这时笑着走过来:“小林子既然回来了,你就别为难他了。这位是无尘姑娘,暂住在府里帮衬些笔墨。”
无尘微微颔首,算是见礼。
她穿着素净,但一头青丝松松挽着。
袁静雪上下打量无尘,撇撇嘴:“二哥净找些奇怪的人进府。”
说着又瞪了林承启一眼,“你跟我来,爹书房那几盆兰草都快枯了,你去瞧瞧!”
林承启如蒙大赦,赶紧应声:“这就去,这就去!”
临走前又偷偷瞄了无尘一眼,见她已经转过身去,正低声和袁克文说着什么。
他心里莫名地有些失落,却又说不清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