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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贝子越说越来劲,他装模作样地捋了捋下巴,其实那儿光溜溜的,啥也没有。

他嗓门更大了:“跟你们说,我们家就有好几座真正的宣德炉,都是祖上花钱买来的,个个都是老东西!”

林承启听了直抓头:“德爷,照您这么说,好炉子都让崇祯皇帝熔了铸钱了?那您家里那些炉子,该不会是……”

德贝子脸上挂不住了,梗着脖子说:“你小孩子懂什么!我们家祖上可是……”

他说到这儿卡住了,脸憋得通红。

憋了半天,忽然一拍大腿:“这个……这个嘛!我们家那些炉子,是在朝廷下令熔炉之前就藏起来的!对,是祖上提前知道消息,偷偷藏起来的!”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唾沫星子又飞起来了:“你们想啊,要不是真东西,用得着这么藏吗?那可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留下来的!”

“这位爷,”赵汝珍插话了。

德贝子斜眼看他:“怎么?你也有这个?”

赵汝珍不紧不慢地说:“我父亲常年收藏铜器。书上说,崇祯十六年朝廷严令收铜,光是京城就熔了好几万斤铜器。”

他转头对大家说:“我看啊,崇祯那时候,真宣德炉十个里能留下一个就不错了。到了现在……”

赵汝珍叹了口气,声音低了下来:“经过三百年战乱,再加上这些年假货多,真正的明宣德炉,一万个里也难找一个。您家里要真有好几座,那可真是天大的运气。”

“说得好!这话在理!”

一个清亮的声音从人堆后头传来。

大伙儿回头一瞧,是个穿半旧蓝布长衫的中年人,戴着副老花镜,笑眯眯的。

这人看着像个教书先生,可眼神透着精明。

他就是京城里有名的古董贩子余戟门。

他转向德贝子,脸上带着笑:“德爷,您家里要真有那么多宣德炉,哪天让我也开开眼?”

德贝子一下子说不出话了,支支吾吾道:“这个……这个……最近天潮,都收起来了……”

余戟门没再理他,拉着赵汝珍的手说:“世侄年纪不大,见识不小。明天来我家坐坐?我收了几件铜器,正好听听你的看法。”

赵汝珍赶紧弯腰:“余先生太客气了,我一定去。”

德贝子见风头被抢了,不高兴地摆摆手:“算了算了,你们聊吧。”说完背着手走了。

无尘正听着赵汝珍说炉子的事,忽然发现旁边没动静了。

她一转头——刚才林承启站的地方,只剩下两碗快凉的馄饨,人不见了!

她心里一急,赶紧四处看。

只见人群边上,两个穿灰布褂子的男人,一左一右夹着林承启,那小子好像被捂住了嘴,正胡乱挣扎着,被硬拖进了旁边一条小胡同。

“真会惹事!”无尘心里恼火,脸上却没露出来。

她往摊上扔了几个铜钱,身子一动,混进人群,隔着一段距离,悄悄跟了上去。

那俩汉子显然有准备,专挑小胡同走,东拐西拐,一直往西城去。

无尘跟人的本事是庙里那个老尼姑教的,讲究的是轻、稳、远。

她脚步轻,一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林承启这会儿被两人夹在中间,嘴里塞了块有味的破布,呜呜地叫。

他手脚乱动,想用脚踢李延威,却被对方大手死死抓住胳膊,疼得他直瞪眼。

“老实点!”李延威低声吼他,另一只手按在他后腰上,让他半边身子都麻了,“禅师请你去,是给你面子!”

“唔唔唔!放开我!”林承启只剩脚尖勉强沾地。

他心里骂:这哪是请客,分明是绑票!

那俩汉子不管他怎么想,半拖半架着还在哼哼的林承启,往巷子深处走。

三拐两拐,进了护国寺旁边那个挂着“慈航药局”牌子的院子。

林承启像离水的鱼,又扭了两下——算了,省点力气,看看他们搞什么名堂。

普济禅师这伙人,像是着了魔,整天四处搜罗那种叫“宣德炉”的老铜炉。

他们信了个邪门的说法,认定非得用这种老炉子炼药,才能引出什么灵童。

可他们根本不会看真假,到手的炉子,不管好坏,大多都被砸开、熔掉了。

其实到了民国这时候,真正的宣德炉,早就少见了。

市面上卖的,十有八九都是后来仿的、修过的,甚至是新做出来骗人的玩意儿但这伙人不管,只要样子差不多,就先弄回来再说。

密室里,丹炉还有点温热,那股硫磺混着药草的味儿还没散。

普济禅师用他干瘦的手指,拿起一尊小铜炉,凑在油灯下看。

炉子颜色发暗,只有底足边边,隐约有点金色。

旁边的吴有能瞅着,觉得那点金光挺稀奇。

“禅、禅师……这、这玩意儿…能、能行吗?”吴有能凑过来,结结巴巴地问。

他看这炉子灰扑扑的,心里直打鼓。

普济禅师黄眼珠转了转,把炉子递给他:“是真是假,老办法,劈开看里头就知道。”

吴有能接过炉子,没多说,从墙角拎起那把厚实的钢斧,使劲抡起来,朝炉子砸下去!

只听“镗”一声闷响,斧头砍进炉身,他胳膊用上力,猛地一别,那铜炉才发出刺耳的撕裂声,裂成了两半。

两人赶紧蹲下,就着昏暗的灯光看裂开的地方。

吴有能用手指摸了摸断面,结结巴巴地说:“禅、禅师…您、您看…这、这里头外头…颜、颜色一样…就、就是一块铜…看、看来又是个假、假货。”

普济禅师眯眼看了看,叹口气:“唉,又白忙了。真宣德炉,可不是这样。”

他指着那整齐的断面,“我早先听真懂行的老师傅说过,那真宣德炉,妙就妙在‘里外不一样’。”

“里、里外不一?”吴有能挠挠头。

“对,”普济禅师声音低了些,像说秘密,“真宣炉,是用秘法,把不同金属熔一块儿,外层是好铜,里头却紧贴着一层别的‘骨血’,银亮亮的,跟外面铜色完全两样。两层东西,像天生就长在一起,密不透风。那里头的‘骨’,一遇热就变化,才是炼药的好引子。可惜啊,那种真东西,咱们怕是碰不上了。”

吴有能听了,半懂不懂,只觉得更玄了。

他踢了踢地上的破铜片,骂骂咧咧:“奶、奶奶的…尽、尽是这些破、破烂!白、白费劲!”

普济禅师摆摆手,有点累地说:“算了,把这个也扔进去,反正是铜的,一起熔了。再去找,下一个没准就能撞上了。”

吴有能啐了一口,捡起那两半假炉子,随手丢进旁边炼药的大铁锅里,跟之前那些破铜烂铁混在了一块儿。

药局门口“妙手仁心”的匾额下,人来人往,多是些抓药看病的穷人。

李延威两人架着“不舒服”的林承启,像是扶喝醉的朋友,嘴里还大声说:“兄弟,撑住!到了就好了!”

他们顺着人缝,挤过抓药的队伍,拐进了旁边一条窄走廊。

走廊尽头有间单独屋子,门上挂着“静室”的小木牌,是禅师接待重要客人的地方,普通病人进不来。

李延威四下看看,见没人注意,推门进去,反手插上门闩。

屋里光线暗,只有一张旧桌子,两把椅子,墙上挂着几幅发黄的经络图。

普济禅师周德璋已经在里面等着了,他还是穿着那件旧袈裟,瘦高个子站在那里,左眉上那道断疤在暗处更明显了。

他见三人进来,没说话,只是朝墙角那个摆满药匣子的柜子扬了扬下巴。

李延威明白了,走到柜子前,伸手在侧面摸了几下,不知按到了哪里,那沉重的药柜轻轻滑开一尺多,露出后面一条向下的石头台阶。

一股混合着草药、香烛和铁锈的怪味,从下面飘了上来。

无尘躲在暗处,看得清楚。

等那几人下去,药柜刚一关上,她就闪身出来。

她不敢乱碰机关,只用手仔细摸柜子边。

手指碰到一处有点松的地方,她试着往里一按,柜子果然又轻轻滑开了。

她侧身挤进去,里面很黑,台阶又陡又潮。

她扶着墙,慢慢往下走。墙是石头的,摸上去又凉又滑。

墙上挂着油灯,火苗很小,照得通道半明半暗。

两边的壁画看着吓人,画的是山崩地裂、鬼哭狼嚎。

越往里走,乱哄哄的人声和沉闷的敲打声越清楚。

她贴着石壁,悄悄往前挪。

拐过一个弯,眼前突然开阔了——好大一个地下室。

中间立着个八卦炉,半人高,炉火烧得正旺,把屋子照得一明一暗。

七八个穿灰褂子的汉子,正围着炉子转圈,脚步乱糟糟的,嘴里念念有词。

硫磺、朱砂的呛人气味,混着汗臭,直冲鼻子。

药局地下的丹房又闷又热。

普济禅师忽然抬起锡杖,拦住要灌药的李延威:“先别急。”

他眯着发黄的眼睛,伸手往林承启怀里一摸,“灵童身上……怕是藏着东西。”

李延威会意,使劲按住林承启乱蹬的腿。

吴有能凑过来,伸手就往他怀里掏。

掏了几下,摸出一本蓝布皮的小册子,封面上写着《三藏西游释厄传》。

普济禅师接过来,刚翻开两页就皱起眉头。

他把书凑到油灯下仔细看,又掂了掂分量,突然把书往地上一摔:“不对!这书被人动过手脚!”

他一把揪住林承启的衣领:“真的在哪儿?你什么时候掉的包?”

林承启虽然被按着,却咧着嘴笑:“老秃驴,现在才看出来?晚啦!”

这时吴有能凑过来,结结巴巴地说:“禅、禅师,刚、刚才又砸了个假炉子......”

普济禅师不耐烦地摆手:“知道了,扔进炉里熔了便是。”

他转身对李延威吼:“搜!给我仔细搜!真本肯定还在他身上!”

无尘正要动手,却看见李延威在拍打林承启的衣襟。

一张皱巴巴的金色纸条飘下来,上面歪歪扭扭画了个王八,在炉火下看着有点可笑。

“掌教,找到一张怪纸条。”吴有能像献宝似的举起纸条,忽然脸色一变,“这……这画的是……”

普济禅师猛地跳起来,枯瘦的手掐住林承启的脖子:“说!朱鼎臣的批注原稿在哪儿?”

林承启被掐得喘不过气,却从牙缝里挤出笑声:“怎么样……我画的……咳咳……像不像?”

药劲上来了,林承启只觉得一股热气从肚子往头上冲,眼前的东西开始晃动、旋转、变了颜色……

林承启发现自己站在天桥卖艺的地方,四周全是破铜烂铁。

他低头一看,自己居然穿着打补丁的道袍,手里拿着把破铁剑——这不就是他平时最瞧不上的那个王半仙的打扮吗?

“都来看看啊!”他听见自己扯着嗓子喊,那声音油滑得让他自己都难受,”

“林半仙在此,专治不服!”

这时候人群突然乱了起来。普济禅师骑着一个怪东西,那是几条破板凳拼成的。他挥着锡杖冲过来,锡杖上挂满了算卦的签子和药铺用的小秤,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老骗子!”林承启想都没想就举起铁剑,可低头一看,手里的铁剑不知怎么变成了擀面杖。

他赶紧从地上抓起夜壶当盾牌,里面的脏水泼了普济一脸。

大家正要笑,可眼前一花,林承启又站在了袁家的厨房里。

锅里正煮着那本《三藏西游释厄传》,书页在开水里翻腾,慢慢变成了馄饨皮。

袁克定阴笑着往锅里撒毒药,袁寒云却斯斯文文地用书页包成“仙丹馄饨”,正要喂给无尘吃。

“别吃!”林承启冲上去打翻锅子,热水溅到手上,可他一点不觉得疼。

地下丹房里乱成一团。能听见林承启在大喊大叫,有东西被撞倒的声音,李延威压着嗓子喊:“快按住他!这小祖宗!”

还有吴有能哎呦哎呦的叫疼声。

普济禅师急得直跺脚,哑着嗓子喊:“快拦住他!别让他碰倒丹炉!”

他那张瘦脸被炉火照得发青,手里的鎏金锡杖使劲戳着地,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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