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门火车站月台上,黑烟滚滚,汽笛长鸣。
旅客们提着大包小包,挤挤挨挨地往车厢里钻。
林承启最后一个到。
他穿着那身半旧的灰布夹袄,青布褂子洗得发白,背着个不大的蓝布包袱,跟周围光鲜亮丽一比,像个走错地方的伙计。
他跑得急,额上沁出细汗,在初春的凉风里冒着热气。
袁静雪一回头看见他,立刻皱起秀气的眉毛:
“喂!小林子!你怎么还穿这身破夹袄?新给你做的夹袄呢?寒碜死了!快换上去!”
她几步蹦过来,伸手就去拽他背后的包袱。
她身后跟着个穿青布衫、梳着油光水滑辫子的大丫鬟,手里捧着个暖手炉,低声劝着:
“小姐,月台上风大,您仔细着凉。”
林承启肩膀一缩,躲开她伸过来的手,赔着笑:
“三小姐,这身干活方便。新的留着以后穿。”
说着瞥了眼袁克文。
袁克文一袭浅灰杭绸长衫,摇着折扇,淡淡开口:
“静雪,随他吧。这年头,穿得太好反而招眼。”
他身后两步外,垂手立着一个穿着干净利落短打、眼神精干的随从,看似寻常家人,实则护卫。
袁静雪还要说什么,却被二哥一个眼神止住了,只得嘟着嘴跺跺脚:
“就你们道理多!”一把抢过丫鬟手里的暖炉抱着。
火车喷吐着滚滚黑烟驶离前门火车站。头等包厢里,气氛微妙。
袁克文歪在铺着丝绒的软座上,捧着本《玉梨魂》,看似闲适,眼角余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窗外纷乱的景象,又落回林承启身上,心中暗叹:
“父亲此番虽未明言,但让我带这小子南下来寻林氏旧踪,其意难测。是想看看这‘应劫而生’的小子到底能掀起什么风浪?亦或...只是想将他支得远些?”
他旋即又想到林旭风采,心下又是一片怅然。
他这份复杂心绪,藏在散漫不羁的表象之下,无人察觉。
林承启坐在窗边,望着窗外飞逝的华北平原。
田野里麦苗新绿,远处村落炊烟袅袅,他却看得出了神,脸上没了平日里的嬉笑,嘴角微微绷着。
最活泼的是袁静雪。
她穿着新做的浅碧色骑装式洋裙,像个飞出笼子的雀儿,扒着车窗大呼小叫:
“火车真快!比骑马快多了!二哥你看,那些田里的是麦子吗?绿油油的真好看!”
她转头见林承启发呆,伸手就要扯他蓬乱的头发,“小林子,别装哑巴,说话呀!”
“哎呦喂!三小姐饶命!”
林承启敏捷地偏头躲开,脸上瞬间又挂上夸张的委屈,
“您消停会儿吧,小心晕车。”
“呸!你才晕车呢!”
袁静雪白了他一眼,注意力立刻又被站台上叫卖的德州扒鸡吸引,
“停车停车!我要吃那个!”
车过济南府,站台上气氛陡然紧张。
荷枪实弹的北洋军士兵列队登车,刺刀闪着寒光,军靴踏地声沉闷而密集。
报童扯着嗓子在人群里喊:
“看报看报!宋案真凶曝光!袁总统震怒!”
“孙文在沪召集会议!讨袁之声甚嚣尘上!”
袁克文放下手中的《玉梨魂》,轻轻皱了皱眉。
林承启的目光紧锁在那些士兵和报纸上,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将脸侧向车窗,仿佛那些枪口冥冥中曾对准过他一样。
袁静雪也觉出不对,凑近袁克文,声音带着点不安:
“二哥,这是怎么了?要打仗?”
“没事,”
袁克文语气平淡,折扇虚点着车窗外掠过的景致,
“例行换防罢了。静雪,看那边,趵突泉,可惜不停,不然真该带你去尝尝泉水的清冽。”
车行至蚌埠,临时停车。
袁静雪耐不住车厢的沉闷,拽着林承启的胳膊:
“小林子,陪我去后面车厢转转!闷死了!”
三等车厢里拥挤不堪,汗臭、劣质烟草和廉价脂粉味混杂。
贩夫走卒、拖家带口的逃荒者、背着铺盖的学徒挤作一团。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学生装的青年,正压低声音对几个工匠模样的人急切地说着:
“…什么共和?骗人的!袁氏窃国!当效法法兰西,革他命…”
林承启听得入神,袁静雪却觉得空气污浊,拉着他的袖子:
“小林子,这有什么好看的?脏死了。”
就在这时,几个穿着便装、眼神锐利的汉子挤了过来,紧紧盯上了那个学生。
林承启脸色一变,立刻抓住袁静雪的手腕,低声对她说:
“别回头,我们快走!”他拉着她,几乎没给她反应的时间,就匆忙带她离开了这节危险的车厢。
回到头等车厢的包间,袁静雪还觉得有点后怕,轻轻拍了拍胸口说道:
“刚才真是吓到我了!那几个人眼神真凶。”
她抬头看了看林承启,他侧脸绷得紧紧的,方才护着她的动作却很坚决。
不知怎么的,她心里不由得动了一下。
夜深时,火车停在长江岸边等着轮渡。月光照在宽阔的江面上,泛着点点银光。
袁静雪睡不着,裹了件斗篷溜到车厢连接处透风,发现林承启正倚着冰冷的铁栏杆,望着黑沉沉的江水出神。
“喂!”袁静雪走过去,故意用鞋尖踢了踢他的鞋帮,
“大半夜的在这儿装什么深沉?想你那帮丐帮兄弟了?”语气里带着惯有的娇纵,但尾音却不自觉地软了半分。
林承启没回头,依旧望着江面,嘴里却不忘耍贫:
“三小姐,您这就不懂了。我这是在参悟人生大道——您看这江水,白天浑浊得很,晚上被月亮一照,倒显得人模狗样的。可见这世上好多事,都是灯光月影骗人的把戏。”
袁静雪“噗嗤”笑出声,又赶紧板起脸,
“胡说八道!你个猴崽子还参悟人生?”
袁静雪忍不住偷偷打量月光下的少年。他依旧嬉皮笑脸没个正形,可方才转身前那一瞬的侧影,分明带着她从未见过的落寞。
这个被她使唤惯了的臭小子,此刻竟让她觉得有些陌生,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触动。
“喂,”
她声音不自觉地柔了下来,
“少贫嘴!看你那样子,跟丢了魂似的。”
林承启这才转过头,脸上又挂起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
“三小姐英明!我这不是饿的嘛!您闻闻这江风里,是不是有鱼腥味?说明有鱼啊!要是现在有根鱼竿,我保准给您钓条大的上来,咱们烤着吃!”
他说着还夸张地吸了吸鼻子,肚子很应景地“咕噜”叫了一声。
袁静雪“噗嗤”一声笑出来,又赶紧板起脸:
“就知道吃!饿死鬼投胎啊你!”
月光下,她看见林承启眼睛亮晶晶的,带着惯有的狡黠,这才觉得顺眼了些。
这才对嘛,这才是她认识的那个小林子。
她忽然想起什么,眼睛一转,带着几分促狭凑近些:
“哎,小林子,他们说你是戊戌年生的?就是那个……那个‘应劫而生’的年份?”
她故意把话说得神秘兮兮的,想看他慌张的样子。
谁知林承启满不在乎地一挥手:
“戊戌年咋了?那一年生的人多了去了!难不成都是什么‘遗孤’?要我说啊,就是那些说书先生瞎编的,骗茶钱呢!”
他夸张地一拍栏杆,
“真要应劫,也该应在我这饿劫上!三小姐,要不您行行好,回去给我找块点心?”
袁静雪被他逗得直笑,先前那点莫名其妙的心思也散了。
她故意哼了一声:“想得美!饿着吧你!”
这个臭小子,还是这副德行最顺眼。
福州台江码头,咸腥的海风扑面而来。袁克文熟门熟路,包了辆宽敞的西洋马车,载着三人及随从丫鬟直奔城内。
街道两旁骑楼林立,商铺招牌多是繁体字夹杂着洋文,穿着短褂的人力车夫穿梭其间,夹杂着穿灰布军装、神色警惕的士兵。
空气里弥漫着不同于北京的紧绷感。
“先去南后街。”
袁克文吩咐车夫,摇着洒金扇,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林承启,
“尝尝地道的锅边糊和鱼丸,顺便…看看老宅子。”
他刻意加重了“老宅子”三字。
林承启鼻子使劲嗅着空气中飘来的香气,眼睛发亮地盯着街角一个冒着热气的小摊。
那摊子前挂着“福州肉燕”的幡子,老师傅正熟练地包着馄饨,肉馅的香气老远就能闻到。
“二少爷,”
林承启忽然压低声音,扯了扯袁克文的衣袖,
“您闻闻这味儿。我听天桥老江湖说过,福州这些老字号,一锅老汤能传好几代。您说...林老爷府上当年用的,会不会就是这种老汤头?”
袁克文闻言,手中折扇微微一顿,目光若有所思地扫过那个摊子。
袁静雪在一旁看得皱眉,忍不住插话:
“你这猴崽子,怎么走到哪儿都先找吃的?咱们是来办正事的,不是来尝鲜的!”
林承启却不理会她的嫌弃,反而凑近袁克文,声音压得更低:
“二爷,您想啊。若是林府上真有什么人还留在福州,总要吃饭过日子吧?这些老字号最讲究传承,若是能打听出林府往日爱用哪家的肉燕,说不定能问出些线索来...”
袁克文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折扇轻敲掌心:
“倒是有几分道理。静雪,你这急性子该改改了。”
他转头对林承启道,
“既然如此,你去那摊子上买几碗来。顺便...和那老师傅聊几句。”
护卫立刻无声地上前一步,意在跟随。
林承启忙笑道:“这位大哥歇着,买个吃食的事儿,我去去就回。”
说着,利落地跳下马车,小跑着朝肉燕摊去了。那护卫看向袁克文,见二公子微微颔首,便停步守在车旁,目光却紧随着林承启的背影。
袁静雪还要说什么,但见二哥已经发话,只得撇撇嘴。
由丫鬟扶着下了车,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熙攘的街景。
林承启快步走到肉燕摊前,那老师傅正麻利地包着馄饨,一双老手布满皱纹却十分灵巧。
“老师傅,来三碗肉燕,多撒点葱花。”
林承启掏出铜钱,故意用带着京腔的福州话说道,
“听说您这儿是福州最地道的?”
老师傅抬头瞥他一眼,手上活计不停:
“后生仔是北边来的?算你有眼光,我这摊子传了三代了。”
林承启凑近些,压低声音:
“不瞒您说,我家老爷特意嘱咐,要来尝尝当年林旭林老爷府上最爱的那口味道。您可知道,林府往日用的是哪家的汤头?”
老师傅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抬眼打量他:
“后生仔不是本地人吧?问这个做甚?”
林承启面上笑得更加自然:
“我家老爷子早年受过林老爷恩惠,这次特地让我来福州,就想看看能不能寻个故人叙旧。”
老师傅脸色微变,包馄饨的手慢了下来:
“今日倒是稀奇,都来打听陈年旧事。”
他压低声音:
“方才也有几个北方口音的汉子来打听林府的事,看着不像善茬。”
他朝巷口努努嘴,“刚往郎官巷那边去了。”
林承启心里咯噔一下,忙追问:
“他们都问什么了?”
就在这时,一个粗嗓门在旁响起:
“老板,来碗肉燕,多加葱姜!”
林承启侧目一看,是个穿着短褂的彪形大汉,虽是百姓打扮,但那站姿和眼神,分明是行伍出身。
那大汉看似随意地站在摊前,实则竖着耳朵在听他们说话。
老师傅显然也察觉到了什么,含糊道:
“都是老黄历了,谁还记得清。我们小本生意,只管做吃食。”
林承启心中一动,掏出几个铜板推过去:
“老师傅行个方便。”
老师傅快速收了铜钱,声音压得极低,语速飞快:
“林府往日用的不是我家,是巷尾李记的老汤头,可惜李家铺子早关张了…”
说着大声招呼,“肉燕好了!客官慢用!”
林承启接过打包好的肉燕,又多塞了几个铜钱给老师傅:
“多谢您了,这话可千万别再对别人说。”
林承启接过食盒转身时,眼角余光瞥见那大汉正盯着自己。
他不动声色地往回走,心里却转得飞快:雷振春的人居然也在查这条线,看来袁世凯对二爷也不完全放心。
林承启提着肉燕回到袁克文身边,低声道:
“二爷,摊主说巷尾李记的老汤头是林府往日用的,可惜已经关张了。”
他将食盒递过去,却绝口不提雷振春的那茬子事。
袁克文接过食盒,折扇微微一顿,目光扫过远处那个仍在肉燕摊前徘徊的大汉,淡淡道:
“看来这福州城里,惦记林家旧事的人还真不少。”
林承启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故作惊讶:
“二爷说的是?”
袁克文没接话,只是笑了笑,打开食盒盖,热气带着肉香冒出来。
袁静雪早就等不及了,抢过一碗就吃,一边吹气一边说:
“烫死了!小林子,你就知道买吃的,问出什么来了没有?”
丫鬟忙递上帕子。
林承启与袁克文交换了一个眼神,林承启嘿嘿一笑,挠头道:
“摊主就说他家肉燕最地道,别的没说啥。”显然不打算多说。
他偷偷看了眼袁克文,见二公子正慢悠悠地吹着勺子里的肉燕,脸上没什么表情,也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