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只觉得脚下一空,眼前便换了天地。
四周是望不到头的灰蒙蒙,脚下一条窄桥,桥下血红色的河水无声流淌。
他正要往前走,一个冰冷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压过来,听着像是方孝孺:
“这龙椅…用的是方某的腿骨,垫的是娘娘们的肌肤…陛下坐着,可还安稳?”
朱棣心头一紧,脚下发软。
他硬撑着走到一处高台前,台上悬着一面巨大的古镜。
镜前案桌后坐着一位老者,穿着前朝的官服,神情冷峻。
两旁站着牛头马面的差役,手持钢叉,一动不动。
那老者抬眼看他,声音低沉:
“陛下,孽镜台前,众生平等。请看镜。”
话音刚落,镜面一阵波动,像是水纹散开。
镜中竟显出他当年在燕王府披甲执剑,高喊“清君侧”的情景。接着,方孝孺受刑、宫妃惨呼、书生溅血……一桩桩,一件件,飞快闪过。
镜中的他,面目狰狞,宛如恶鬼。
老者等镜中影像平息,才缓缓开口:
“镜中所照,分毫不差。陛下以血开路,登临大宝,这枉死城中,大半冤魂皆因你而来。孽镜台前,陛下还有何话说?”
朱棣看着镜中自己过往的暴行,听着这诛心之言,又感到脚下血河中无数怨念涌来,只觉得浑身发冷,几乎站立不住。
这时,前方雾气里现出一点灯火。
走近了,才看清是一座白骨垒成的小亭。
一个面皮发青、留着长须的判官正伏在案上,对着一本厚厚的册子写字。
那册子自己哗啦啦地翻动,停在一页,上面写着“南瞻部洲”几个大字。
朱棣被差役推着上前,目光扫过册子,竟看见自己名字下头,注着“洪武一十三年”。
那青面判官“咦”了一声,抬起头,看看册子,又看看朱棣,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
“错了,错了!定是新来的小鬼笔误,陛下勿怪。”
他转向朱棣,语气恭敬却带着询问:
“陛下可还记得,这‘洪武一十三年’,对您而言,是何等重要之年?”
朱棣定了定神,沉声答道:
“那是朕奉太祖之命,就藩北平之年。”
“正是!”判官连连点头。
他提起笔,在“一”字上轻轻添了两划,那个“一”就变成了“三”。
接着,他捧起册子,呈给不知何时已端坐在亭子深处的十殿阎罗。
阎罗们看了看册子,只见朱棣名下已改作“洪武三十三年”。
为首的阎王抬眼问道:“陛下登基,至今多少年了?”
朱棣心念急转,立刻答道:
“已一十三年。”
判官随即用笔点着册子上另一处模糊的字迹“建文二年”,抬头问道:
“陛下明鉴,彼时您虽未正式登基,但燕王府一道令箭,可能调动北疆十万大军?”
朱棣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胸膛一挺,朗声道:
“自然!普天之下,唯燕王令箭可号令三军,清君侧,靖国难!”
“着啊!”
判官仿佛得了确证,提笔在“即位”的“位”字旁添了一个古朴的“立”字,解释道:
“陛下自洪武十三年就藩,开府建牙,代天子牧守一方,行的是君王之实。这‘位’,立得正!”
阎罗们相互看了看,缓缓点头。为首的阎王开口道:
“原来如此,是簿籍有误。陛下阳寿未尽,尚有二十年。送陛下还阳吧。”
朱棣跟着鬼差走上一条难走的小路,路面满是枯枝和尖刺。
前面横着一条河,水色发暗,气味难闻。
河上只有一座破旧的木桥,人一踩上去就吱呀作响。
这时,桥下忽然传来喊声:
“朱棣!你别想走!”朱棣低头看去,竟是方孝孺的头卡在桥缝里,两眼圆睁,死死瞪着他。
“你杀我全家三百多人!这笔债怎么算?”
河里又伸出许多残缺的手臂。有个女人的手紧握着剐刀的碎片,一边在桥板上划,一边哭着数:
“一刀算一钱……两千多条人命……十万八千两!少一文钱都别想过河!”
朱棣吓得后退一步。
崔判官连忙上前,朝河里的冤魂喝道:
“都退下!这是圣驾!欠你们的债,总得用真金白银来还,在这儿闹有什么用?”
朱棣脸色难看,说道:
“朕身在阴间,去哪里弄金银?”
崔判官不慌不忙,掏出一本旧账簿,翻到一页说:
“陛下别急,阴间也有变通的法子。查着了,河南开封府,有对叫‘相良’的夫妻,一辈子信佛行善,在咱们这儿存了十三库金银!您先立个字据,借他一库用着,把这些冤魂打发了。等您回了阳间,加倍还上就行。”
朱棣眼尖,看见账本边缝里露出一行小字:
“僧录司十三布政司洪武三十年香火册”。
他心里一动:
“相良”?倒过来不就是“良相”吗!相良?
这“僧录司”管的不就是天下寺庙的钱粮?这阴间的十三库,分明就是阳间各处庙里的香火钱!
他全明白了。
好个姚广孝,连阴曹地府都打通了关系!
“拿纸笔来。”
朱棣没有犹豫,就着崔判官递来的黄纸,唰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并咬破手指画押。
崔判官举起字据,对河里的冤魂喊道:
“都听好了!陛下已经立约借了库银!回去就办七七四十九天水陆大法会,请五百高僧给你们念经超度!这法会的功德,比纸钱强多了!赶紧让路!”
冤魂的哭闹声这才渐渐低下去。
鬼差赶紧拉着朱棣,快步走过了奈河桥。
正吓得透不过气时,寝宫外“咚”的一声巨响,像是重物砸击,接着传来柳升的吼声。
这一下把朱棣惊醒了,他浑身冷汗,拼命咳嗽着睁开眼。
朱棣挣扎着坐起来,走出寝殿。
天刚蒙蒙亮。
就见柳升抱着金瓜锤,张辅按剑,各守一旁。
见朱棣出来,二人赶紧行礼。
张辅说道:
“陛下,宫外的动静停了。只是……”
姚广孝跟过来,目光落在郑和捧着的那卷锡兰佛牙图卷上,对朱棣说:
“陛下,当务之急是设法安定人心,超度亡灵,抚慰生者。”
朱棣知道,这不只是天灾,更是人心浮动。
他强打精神,当即下诏,命礼部即刻筹办一场盛大法会,地点就定在天禧寺,要做足七七四十九天水陆道场,让全城百姓都看到朝廷的诚意。
户部尚书夏原吉听闻,面带忧色地进言:
“陛下圣明,举办法会安抚民心是好事。只是去年北征、营建新都、疏通运河,花费巨大。今年又遇水灾,多地减免赋税,国库实在吃紧。这样大规模的法会,灯油、斋供、香烛等项,花费至少数万两白银,米粮也要几千石。仓廪空虚,恐怕难以支撑,还请陛下斟酌,能否缩减些规模?”
朱棣眉头紧锁。
姚广孝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一份清单递给夏原吉,说道:
“夏尚书所虑甚是。但此事关乎社稷安定,不能因费用而耽搁。所需物料,我已初步核算。至于钱粮……”
他顿了顿,看向朱棣,“佛法无边,自有善缘。待船队归来,或另有财源可以补充。”
夏原吉接过清单,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项目,知道此事已定,只得深深一揖,不再多言。
姚广孝又把副本给了光禄寺官员。
朱棣看看海图,再看看憔悴的姚广孝和郑和,心里拿定了主意。
法会要办,既安百姓也安自己的心;
佛牙也要请,既是佛事也是国事。
他沉声道:
“传旨:秋分信风一起,郑和船队照常下西洋!”
又盯着郑和:
“这事关乎国体,务必办好!”
第二天天还没亮,姚广孝抱了几本账册进宫。
他在烛光下摊开一本《江西布政司僧录香油簿》,指给朱棣看:
“陛下请看,景德镇窑户捐的观音像,值二千两,可暂挪作法会用。”
又翻到另一册《浙江布政司寺院田产册》,说:
“灵隐寺去年收成好,能拿出八百石米来施粥。”
朱棣一页页翻看,这些都是各地寺院多年的香火积蓄。
他合上账册,看向姚广孝:
“少师好算计。这‘相良’存的十三库金银,就是天下寺庙的香火钱吧?
姚广孝双手合十,平静地说:
“老衲前世,在护国寺前卖炊饼,每天收摊都留三个干净的供养僧人,三十年没断过。这点善因,今天也算结了果。”
法会前一天,工部小吏在值房念开销: “新芦席六百领,九两银子; 五百高僧三天斋饭,七十二石米; 长明灯油三万斤,一百二十两; 搭彩棚用毛竹六百根、杂木三百根,工钱三十两……”
六月初一,天禧寺法会如期举行,香火缭绕,诵经声不断。
郑和身穿麒麟袍,登上主祭坛,朗声宣示:
“各方亡魂听旨——陛下敕令,以五百高僧,四十九日无遮法会,诵经超度!待我奉旨西行,迎回佛牙圣物,永镇金陵,消解怨戾!”
接着,他展开那幅锡兰佛牙图,指着画里的金塔说:
“这是释迦牟尼佛的灵牙舍利。供养圣物,须用纯净的‘彼岸紫金’铸成宝钵,才配得上它的庄严。”
工部官员立刻回话:
“陛下!云南贡的金子成色不足,怕是炼不出紫金色。”
这时锡兰使臣苏巴忽上前,用不太流利的官话说:
“尊贵的大明皇帝,郑大人!我们锡兰听说过这种‘菩提金’。听说旧港大河里淘出的金砂,在日光下会泛紫光,或许就是佛经中所说的紫金。”
法会结束后,在一处静室,姚广孝向郑和细细说明。
“佛说,不能用外道的铜钵。犯了这戒,要受惩罚。”
姚广孝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他抬眼看向郑和:
“三宝,你可知这‘外道’指的是什么?不光是异教,更指那些执着于器物表象的凡俗之心。普通的黄铜、红铜、青铜,都算外道之物,不配承装佛的真身舍利。”
郑和神色严肃:
“少师指点,弟子记住了。可陛下下令迎佛牙,需要铸造相配的宝钵以示诚心。如果铜钵都不能用,那该用什么?”
姚广孝取出一张清单,上面画着复杂的符号和外国字。
“须要‘风磨铜’!这东西不是凡间金属,是汇集天地灵气,用‘法药’秘密炼成的。它的性质接近‘空’,颜色像紫磨金,才能承载佛光,不被说是‘外道’。”
他指着清单继续说:
“不过炼制它,光靠中土的材料不行,需要‘番料’——佛经里提到的地方、大千世界的精华所在。”
郑和仔细看去,单子上的东西远超他的预料:
天竺特定河流的“恒河金砂”、锡兰深矿出的“狮子铜”、旧港火山边的“硫磺精”。
暹罗丛林产的“孔雀石胆”、占城古海岸的“千年戎盐”、忽鲁谟斯沙漠的“光明矾”、苏门答腊雨林的“云母晶片”,还有标注“须弥山脚下”的“曾青”。
姚广孝点着这里说:
“佛钵的根源,在苏摩。这佛土里有佛的‘法性’,是点化‘风磨铜’成为‘紫摩金’的关键!没有它,炼出来的终究是‘外道铜’。”
郑和听了,心里一沉,说:“少师,这些东西名目多,产地又远,路上也不太平。有些只是传闻,想一件不落地找全,怕是不容易,不是一回两回能办成的。”
姚广孝看着他,语气认真起来:“这才是天命所在。陛下派你带船队出海,与各国往来贸易。所谓‘互通有无’,难道只是交换些奇珍异宝?”
他手指点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条目,
“这些来自外邦、暗含佛理的‘番料’,才是我们真正要换的‘有’!船队带回来的矿石药物,别人当是贡品、是财物,可在你我眼里,它们是炼制‘法药’,构筑轮回根基的必需。”
他停了一下,声音低了些:“等风磨铜到了,铸成佛钵,不只镇水患,它更能安定陛下之心,化解……那累世的业债与心结。”
说完,他望向窗外南京城深处——那是靖难之后,无数亡魂萦绕的“枉死城”。
超度这些亡魂,光念经不够,得有一件能贯穿三世的佛门宝物作引子。
这才是风磨铜佛钵最深层的用处。
言毕,姚广孝将清单郑重递向郑和,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肃穆:
“三宝,此事千系重大,关乎国运与陛下圣安,须绝对机密,不可外泄于第六耳。下西洋采购诸番料,可混杂于寻常货物之中,按需索购,不必张扬。若有人问起,只言乃工部用以炼制丹青颜料,或太医署用以配伍外敷疮疡之药。尤其是‘风磨铜’之核心机密,切记不可让世人皆知。此天机也,泄之非人,非但功亏一篑,你我乃至陛下,皆要遭受无妄之灾,永堕轮回之苦!”
郑和双手接过那份清单,仿佛接过了连接过去与未来、贯穿三世轮回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