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乐寺破旧的二层禅房里,袁克定站在窗边,透过窗户缝看着下面村口。
他皱了皱眉,他想了一下,然后吩咐手下:
“你去请杨参政先到这边稍候,我亲自去接我这位好妹妹。”
手下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手下退出去后,袁克定整了整西装领带,脸上摆出温和的样子,慢慢走下那吱呀作响的木楼梯。
林承启被袁静雪拉走后,无尘独自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等着。
这时节正是腊月里,虽然日头挂在天上,风却刮得人脸皮发紧。
无尘在寺里走动了半天,又说了好些话,确实觉得口干。
一个提着陶罐的妇女朝她走过来,笑着搭话:
“姑娘,等人呢?喝口热茶暖暖吧,刚在家里沏的。”
无尘正要推辞,旁边坐在石墩上纳鞋底的赵家婆婆抬起头,也跟着说:
“这是村东头的王婶,最是热心肠。姑娘别客气,这大冷天的,喝口热茶正好驱驱寒。”
王婶手脚麻利,已经倒了一碗茶递到无尘面前。
她接着说:
“刚才有位先生特意嘱咐我们,说您身子刚好,要多歇着、多喝水。”
她说着朝寺庙那边指了指,
“说是小林子让他带的话。”
这话说得自然,又有赵家婆婆在一旁帮腔,无尘便不好再推辞。
她接过那个粗陶碗,道了声谢,低头喝了两口。
茶水温温的,带着点枣香,确实解渴。
这时,袁静雪、林承启正往回走。
无尘还站在原地,望着远处的姚广孝塔尖出神。
林承启知道不能声张。
他上前半步,压低声音对无尘说:
“无尘姑娘,借一步说话。”
无尘见他神色不对,略一迟疑,便跟着他走到旁边那棵老槐树的树荫下。
“怎么回事?”
无尘轻声问。
“无尘姑娘,”
林承启凑近些,声音压得低低的,
“咱们得赶紧离开。袁大公子布了人,二公子……恐怕不在这里。”
无尘身子微微一颤,却没回头,声音轻得像叹息:
“不在?那他会去哪儿……”
她寻找了这么久,不肯放过任何一丝可能。
林承启见她这样,心里又急又怜:
“去哪儿都比留在这儿强!等他们收网,咱们想走也走不脱了!”
正说着,一个穿着旧棉袍、身形佝偻的老者,拄着根枣木拐杖,从不远处的小道上慢慢踱了过来。
正是常伯。
林承启见是常伯,鼻尖一酸:
“常伯,是我,我回来了。”
他像是寻常路过,浑浊的老眼扫过三人,最后落在林承启脸上。
“承启?”
常伯上下打量着,浑浊的眼里泛起水光:
“好,好,回来就好……”
可他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
“你这傻孩子,还回来干啥?这地方……这地方如今不太平啊!”
他用力顿了顿拐杖,
“这儿没啥好看的,赶紧带着你的朋友走吧。”
林承启见到他,像是见到了主心骨,忙说:
“常伯,我们这就走……”
常伯那番话让无尘意识到处境危险。
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再睁开时,终于点了点头:
“好。我们走。”
她跟着林承启和袁静雪往村外走,可心里却像压着块大石头。
每走一步,都仿佛听见袁寒云在某个地方呼唤她。
“等等。”
她突然停下脚步。
林承启和袁静雪都回过头来看她。
“我……我有些不舒服。”
无尘扶着额头,脸色确实不太好,
“能不能让我在附近歇一歇,就一会儿。”
她说着,下意识按了按小腹。
她说的是实话。
自从喝了那碗水,她就觉得浑身发软,现在更是头晕得厉害。
袁静雪是姑娘家,立刻明白了几分,便对林承启说:
“让她歇歇吧,咱们在前头等。”
林承启看她这样,也不好勉强,只好叮嘱:
“那我们在前面岔路口等你,你快点过来。”
待他们走远,无尘这才一步步挪向那片荒草丛。
她实在撑不住了,必须找个地方方便一下。
这是一条出村返京的必经之路。
路边荒草长得有半人高。
疤脸带着两个手下,等得有些不耐烦。
他们之前得了大公子的吩咐,要对付一个会功夫的姑娘,务必做得干净。
“头儿,那娘们真有那么厉害?”
矮个子喽啰嘀咕着,
“瞧着文文弱弱的。”
疤脸哼了一声:
“大公子说了,不能硬来,得动脑子。”
正说着,只见无尘脚步虚浮地走了过来,脸色很不好看。
疤脸眼珠一转,压低声音对两个手下说:
“照刚才商量的办,先把她骗到后山再说。”
他整了整衣服,从草丛里站起身,脸上堆起几分看似憨厚的笑容,迎了上去:
“这位姑娘,您是不是在找一位姓袁的先生?”
无尘立刻警觉地停下脚步,手悄悄按住了腰间的短刃,眼神锐利地盯住他。
疤脸赶忙摆手:
“别误会!俺是这村里的樵夫,刚才瞧见几个外乡人,绑着一位穿长衫、戴眼镜的先生,往后山那个废砖窑去了!俺看他们不像好人,正想回村报信哩!”
他这话说得半真半假,表情也装得急切。
无尘虽然心存疑虑,但“穿长衫、戴眼镜”的描述,让她心头一紧。
她此刻身体不适,只想尽快找到袁寒云,明知可能有诈,也顾不得许多了。
“带路。”
她冷声道。
疤脸心里暗喜,连忙引着无尘往后山小路走。
两个手下则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
越走越偏僻,眼看就要到废砖窑了。
疤脸觉得时机已到,朝后面使了个眼色。
矮个子和瘦高个立刻加快脚步,一左一右朝无尘扑去,想把她按住。
谁知,原本看似虚弱无力的无尘,在他们动手的瞬间,眼神骤然一冷。
她身子一侧,避开矮个子的扑抱,同时右手如电,扣住瘦高个的手腕一拧一送。
“哎哟!”
瘦高个惨叫一声,整个人被一股巧劲带得向前踉跄,直接撞进了矮个子怀里,两人顿时成了滚地葫芦。
疤脸大吃一惊,没想到这姑娘中了药还这么厉害。
他骂了句粗话,从腰间抽出短棍冲上来。
无尘虽然头晕目眩,但多年练武的本能还在。
她脚步灵活,避开疤脸的劈砸,瞅准空档,一记手刀精准地砍在疤脸持棍的手腕上。
“当啷!”短棍落地。
疤脸只觉得手腕剧痛,整条胳膊都麻了。
不过几个照面,三个大男人就被打得东倒西歪。
无尘强提着一口气,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她知道药力正在迅速扩散,自己支撑不了多久。
“撤!快撤!”疤脸捂着剧痛的手腕,又惊又怒。
“妈的,这娘们也太凶了!”
矮个子心有余悸。
可这药劲儿上来得很快。
她才走几步,就觉得天旋地转,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每走一步都格外吃力。
这一次,无尘再也提不起半点力气反抗。
她像一片落叶般,轻易就被那三个男人按在了地上。
林承启在前面岔路口等了许久,也不见无尘出来,就在这当口,一个低沉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脚步。
“静雪?”
袁克定不知何时站在了几步开外,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先落在妹妹身上,又扫过一旁的林承启,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袁静雪吓了一跳,赶紧松开抓着林承启袖子的手,嘴硬道:
“我……我来找二哥!大哥,你们是不是把他……”
“别瞎猜!”
袁克定打断她,眉头皱得更紧,
“你二哥好好的。这地方乱糟糟的,是你该来的吗?”
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缓和了些:
“正好,你既然来了,帮大哥跑个腿。白云观张真人那儿新得了月老签,都说挺灵验。你去帮大哥求一支来。”
袁静雪一听就明白了,大哥这是想支开她。
她偷偷瞄了一眼旁边的林承启,心里着急,要是自己走了,大哥肯定要对林承启下手。
“我去也行,”
她立刻接话,故意撅起嘴,
“但得让林承启陪我去!这荒山野岭的,我一个人害怕。”
袁克定眼神一冷:
“让老陈送你去就行,何必麻烦别人。”
“不行!”
袁静雪往前一步,几乎挡在林承启身前,
“我就要他陪!别人我不放心!”
袁克定盯着妹妹看了会儿,又瞥了眼一直没说话的林承启,最后摆了摆手:
“随你吧。快去快回。”
袁克定脸色越来越沉。
他原本打算支开妹妹后就能放手对付林承启,没想到这丫头这么护着他。
这下,事情就麻烦多了。
袁静雪赶紧扯了林承启一把:
“还不快谢谢大哥!”
她转头又对袁克定说:“大哥,那我们就先走了,用一下你的车。”
袁静雪正使劲拉着林承启往外走。
“你快跟我走!”
袁静雪死死拽着他的胳膊,
“我大哥的人就在附近,你再不离开就来不及了!”
林承启急得直跺脚:
“不行,无尘还没来,我得去找她!”
“你现在留下就是自投罗网!”
袁静雪说什么也不松手,
“我大哥要想对付的就是你,你明白吗?”
两人正拉扯着,司机老陈已经把车开过来了。
袁静雪一把拉开车门,硬是把林承启往车里推。
林承启还要挣扎,他要是真这么走了,无尘就危险了。
一抬头,袁克定正冷眼注视着他们。
林承启的心瞬间凉了半截。
就这么一愣神的工夫,袁静雪已经把他推进车里,自己也跟着坐进来,“砰”地关上车门。
“开车!”袁静雪对老陈喊道。
袁克定站在原地,看着汽车开走,卷起一片尘土。
他脸上的笑意消失了,慢慢转动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对身边的手下低声说:
“派人跟着。等到了没人的地方……把事情办妥,别吓着大小姐。”
汽车在土路上颠簸前行,袁静雪看着身旁坐立不安的林承启,心里五味杂陈。
她好不容易才把他从大哥的眼皮底下带出来,可看他这副心神不宁的样子,怕是要坏事。
“总算离开这是非之地了。”
她试探着说,“我大哥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咱们得赶紧走远些。”
林承启却一直扭头望着常乐寺的方向,眉头越皱越紧。
车子开出约莫一里地,他突然开口:
“师傅,停一下车。”
“怎么了?”袁静雪心头一紧。
“对不住,大小姐,”
林承启语气坚决,“我得回去。无尘还在村里,我不能就这么走了。”
袁静雪顿时来了气:
“你疯了吗?我大哥布下这个局就是为了抓你,你现在回去不是自投罗网?”
“可无尘她......”
“无尘无尘,你就知道无尘!”
袁静雪气得声音都变了调,“我冒着风险来救你,你倒好,为了她连命都不要了?”
林承启低下头:“这份情我记得,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
袁静雪打断他,“老陈,继续开车!”
“停车!”
林承启也提高了声音,“我必须回去!”
司机老陈左右为难,只好把车停在路边。
林承启推开车门就要下车,袁静雪一把拉住他:
“你非要回去送死?”
“就算是送死,我也不能丢下她一个人。”
林承启挣开她的手,“大小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必须回去。”
看着他头也不回地跳下车,袁静雪气得直跺脚:
“好!你要去送死就去吧!老陈,我们走!”
车子重新启动,袁静雪赌气地看着窗外,心里又委屈又气愤。
她为了救他,不惜和大哥作对,可他却为了另一个女人,轻易就把自己置于险境。
车子又开出一段路,袁静雪突然喊道:
“停车!”
老陈连忙刹车:“小姐,怎么了?”
袁静雪望着来路,咬了咬唇。虽然生气,但她终究放心不下。
万一林承启真出了什么事......
“掉头,”
她终于下定决心,“回去找他。”
“小姐,这......”
“快掉头!”
袁静雪催促道,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
车子在土路上慢慢调头,路面窄,费了不少功夫。
袁静雪望着常乐寺那边,心里七上八下的。
这个林承启,脾气倔得很,可千万别出什么事才好。
这时候,无尘已经被那三个男人按在了地上。
她浑身使不上劲,想挣扎都没力气。
疤脸汉子一把抓住她的头发,手上的味熏得她难受。
他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叫你横!功夫好顶啥用?还不是栽了!袁二公子没教过你?荒郊野岭的,别乱吃乱喝!”
无尘咬着嘴唇不出声,右手往腰间摸,却摸了个空。
短刀早在刚才的打斗中不知掉哪儿去了。
矮个子喽啰咧嘴一笑,使劲把她的胳膊扭到背后。
无尘疼得哼了一声。
“还不老实?”
疤脸扯下她的汗巾,一把塞进她嘴里,
“大公子说了,你这双眼睛看得太多,得永远闭上。”
就在疤脸举起剔骨刀要下手的时候,
“咳!咳咳!”
墙后头突然传来一阵咳嗽声。
疤脸手一停,转头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