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尘躺在硬板床上,浑身滚烫。脑袋里像塞了一团湿棉花,沉甸甸的。
她已经在床上躺了两天。
自打从狱里出来,又赶上恩师过世,护国寺那场大火,她就倒下了。
这会儿只觉得身子不是自己的,轻一阵重一阵,像踩在云彩上。
屋里没生火,初春的寒气从窗户缝里钻进来。
她扯了扯那床薄被,手指头都没力气。
嗓子干得冒烟,想喝水。
她张了张嘴,发不出声。
烛火在她眼前晃,一个变两个,两个变四个。
她闭上眼,又睁开,只觉得天旋地转。
她知道自己在发烧。
汗把里衣都浸透了,粘在身上,又冷又热。
她试着动动腿,却像绑了石头。
外头好像有脚步声,是林承启那小子吧?
她想着,可那声音越来越远。她伸伸手,什么也没抓住。
迷迷糊糊的,她就站在了琉璃街述古堂门口。
述古堂檐角挂着的风铃让风吹得直响,声音清脆,听着有点孤单。
橱窗玻璃映出她的影子。
玻璃有波纹,影子跟着散成好几个。
先是一个穿月白旗袍的,那是去年伏天见他时穿的衣裳。
又变成一个披淡青斗篷的,肩头落着片香山叶子,是秋深时节陪他登高那回。
最后都收拢成现在这身青色男装大褂。
衣裳是特意仿照他的那件,宽宽大大的,可她那张清秀脸孔怎么都藏不住。
她知道自己在做梦。
这地方她梦见过好多回了,每回都像走进个光影做的迷魂阵。
橱窗里,是那部珍贵的宋版《八经》。
她盯着《八经》的扉页发愣。
看着看着,上面那些呆板的印刷字,不知怎么,就在她眼里悄悄变了模样,变成了那手她临摹过无数遍的、清瘦的字体。
那笔锋,那劲道,分明是袁寒云亲手所写。
无尘心里一紧。
店里的光不知什么时候暗了下去。
三个买主前后脚进来,带着外头的凉气。
董受经推了推鼻梁上的圆框眼镜。
无尘看着那镜框,心里一抽,袁寒云也戴这样的眼镜。
吴印垂腆着肚子,胖手不停摩挲腰间那块玉佩。
她耳边忽然响起袁寒云带笑的声音:
“那是暴发户的玩意儿。”
穿长衫的徐森玉看着稳重些,可他掏出怀表看时间时,无尘的心突然咚咚乱跳。
无尘死死盯着徐森玉。
眼镜后面那双眼睛……那份沉静,那份明白,简直和袁寒云一个样!
她嗓子眼突然涌上股苦杏仁味。
去年中秋夜,袁寒云醉倒在她书房榻上,衣襟里透出来的就是这味道。
回忆涌上来,她的右手不自觉学起袁寒云握笔的姿势,手指头在空中虚虚写了个“寒”字。
“货卖识家。”
掌柜于瑞臣那和气生财的嗓音响起来,可调子忽然变了,变成袁寒云在她耳边说话时的清朗。
无尘浑身一颤!
再看向柜台上的《八经》,扉页上竟显出熟悉的字迹:
“无尘女史惠存”
真是袁寒云的笔迹!
于瑞臣接着说:
“各位都是行家,这书来历不凡。要是能说出些门道,价钱好商量。”
“季振宜的藏书印……”
徐森玉慢悠悠开口,那声调,那节奏,活脱脱是袁寒云当年给她讲古书版本时的样子!
这声音,只让无尘心慌意乱。
吴印垂粗声粗气上前,装模作样翻了几页,一口咬定:
“掌柜的明鉴!这书每册首页都盖着‘季振宜读书’的红印,装订古雅,刻工精细,肯定是宋刻本!好宝贝!”
董受经也凑近细看,眼镜后面直放光:
“妙!真妙!这书每页四十行,行距密得像栅栏,每行二十七个字,字细如发却有筋骨,不是宋刻本才怪!”
等到于瑞臣报出吓人的底价,徐、董二人都沉默了。
刚来京城的吴印垂性子急,扯着嗓子嚷:
“掌柜的!这价太高了!金子打的也不值这个数!”
于瑞臣淡淡一笑:
“吴爷这话不对。这是世上独一本,可以说‘并世无两’!这点钱算什么?京城里有位人物,这书要是能让他过目,价钱还得翻番。”
吴印垂小眼睛一瞪:
“那你怎么不卖给他去?”
于瑞臣赶紧解释:
“往日还能见着,如今不同了……他被关在新华宫里了!宫门把得严实,寻常人进不去。”
董受经点头接话:
“这事我也听说了。京城的书贩子得了宋元孤本,头一个就想卖给他。进不去宫,就托门卫把书的首尾两页送进去。这位爷只看这两页,看上眼立马按价付钱,一分不还;看不上随手一扔,干脆利落。”
吴印垂站起来咂嘴:
“京城还有这等奇人!是谁?”
角落里一直没说话的文弱书生轻轻念了句:
“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
董受经转身看向书生,慢慢点头:
“不错,正是袁二公子!”
吴印垂瞟了董受经一眼,还有疑问:
“掌柜的,你直接把书的首尾两页送进宫不就完了?何必跟我们费这个话?”
于瑞臣笑着不说话。
徐森玉开口了:
“吴兄不知道。这部宋刻《八经》珍贵就珍贵在前后没有序跋,也没有总书号。而且‘八经’指哪八种,历代说法不一。掌柜是怕万一送进去,那位爷看不上随手一扔,这保存了几百年的孤本首尾可就毁了!那不是亏大了?”
吴印垂恍然大悟,一拍大腿:
“原来是这样!掌柜的想得周到!好,底价就底价,这宝贝值!”
听吴印垂这么说,大家都放了心,眼里都冒出势在必得的光。
徐先生举手提议:
“诸位,咱们别伤了和气。不如抽签决定谁先买,抽中的先谈价钱,要是不要,再换下一个……这样轮着来,全看手气,怎么样?”
性急的吴印垂直摆手:
“太麻烦!还是加价痛快!谁出价高谁得!”
董受经低头想了想:
“抽签是不妥,光加价又伤感情。不如这样:掌柜已经开了底价,想要的人找张纸条,悄悄写上自己的名字和能出的最高价交给店家。店家当众念出来,谁价高谁得,当场钱货两清。全看实力和心意,大家说这样好不好?”
“好主意!”
“这样公平!”
大家都点头说好。
伙计赶忙找来纸笔,放在柜台边。
董、吴、徐几人各自取了纸笔,躲到角落琢磨半天,才写下名字价钱,把纸条紧紧揉成团,交予于瑞臣。
伙计收齐纸团,正要当众打开唱念。
忽听得屋角阴影里传来细细一声:
“等一下”
众人看过去,是那个一直沉默的书生。
他缓缓起身,走向柜台。
无尘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奇怪的金属腔调:
“这等新鲜事,怎么能少了我?”
她伸手露出白嫩的手腕,手指一捻,一个纸团突然出现在指尖!
就在纸团落下的瞬间!
“哎哟喂!这么热闹的赌局,怎么能少了我林大明白?”
书架顶上哗啦啦掉下几本书,林承启利落地翻身跳下,头上滑稽地顶着一本倒扣的《少师轮回谶》。
他笑嘻嘻地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凑到无尘身边,故意大声说:
“书生兄,你这手变戏法真俊!不过嘛——”
他突然压低声音,挤眉弄眼,
“看你脸色发白,是不是昨晚上没吃饱?我这儿还藏着半块烧饼,热乎着呢!”
无尘愣愣地看着他,想不通这个救她出来的伙伴,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关于袁寒云的梦里?
林承启似乎完全没觉得不对劲,却自顾自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硬往她手里塞:
“先垫垫肚子,竞价这种事儿,吃饱了才有力气跟那帮老油条斗!”
无尘看着他那张在梦境中也依旧鲜活跳脱的脸,一时语塞,只觉荒诞无比。
伙计深吸一口气,开始一个个打开纸团念名字和价钱。
念到几个低于底价或者刚高一点的,董受经、吴印垂脸上渐渐露出得意。
最后念到无尘那个纸团。
伙计展开一看,声音都变了调:
“落款是——‘无尘’!出价……三千块大洋!”
“什么?”
“三千?”
“疯了!”
众人惊呼声像炸雷。
最不起眼的书生居然出了最高价!
董、吴几个人互相看看,眼里全是震惊和失望。
到手的宝贝让这个半路杀出来的抢走了!
于瑞臣也愣住了。
等那书生跟店家钱货两清,捧着《八经》要走时,掌柜突然一拍大腿:
“哎呀!不对!”
这一声把大家都惊醒了。
于掌柜一脸迷惑和害怕,自言自语:“不对……这事太怪了!”
吴印垂烦躁地拉他袖子:
“掌柜的!有话直说!到底哪不对?”
于瑞臣指着无尘走的方向,声音发颤:
“我刚才就觉得不对劲,偷偷打量那书生……他、他恐怕是个女的!刚才竞价的时候,别人都找纸写字,就看见她背着两手发呆,再没别的动作!没见她拿纸,没见她找笔!可突然就变出个写好的纸团来!这、这不是天大的怪事吗?难道她进店之前,就知道今天要竞价,提前写好了?”
几个人听完脸都白了,慌忙抢过伙计手里那张纸条。
再看“无尘”两个字,字体秀气,绝不是男人笔迹!
更怪的是,墨色又浓又暗,像放了几百年,用手擦也擦不掉,根本不像刚写的!
无尘抱着那部《八经》,摇摇晃晃迈出述古堂门槛。
眼前的景象一下子扭曲了!
热闹的琉璃街不见了,变成幽深冰冷的新华宫长廊!
墙上挂着袁世凯的画像,可画像上那双眼睛竟变成袁寒云忧郁深情的眼睛,正悲伤地看着她!
无尘心里害怕,在空荡荡的长廊里拼命跑!
“无尘,莫信梦中事。”
怀里的《八经》书页哗啦啦散开,四处乱飞。
每片飘落的纸上都显出袁寒云的诗句!
她边跑边伸手去抓,那些写着诗句的纸一碰到她的手就烧起来,飘散在冷空气里。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长廊里回荡、重叠:
“寒云……我该去何处寻你?”
耳边,另一个声音却越来越清晰,带着焦急:
“无尘?无尘!你醒醒!”
那声音不高,絮絮叨叨的,和袁寒云那声充满愁绪的叹息缠在一起。
无尘猛地睁开眼,心咚咚直跳,冷汗湿透了单衣。
她发现自己仍躺在宣武门外那间狭小冰冷的屋里。
“哎呦我的姑奶奶,你可算醒了!”
林承启见她醒了,赶紧凑过来,手里还端着个冒着热气的粗瓷碗。
方才梦里那点声响,原来是从这儿来的。
无尘怔怔地看着屋顶,眼角还挂着泪。
林承启把碗递到她嘴边,嘴里絮叨着:
“你说你,做个梦哭成这样……快,趁热喝,发发汗就好了。”
无尘轻轻摇头,眼泪顺着眼角滑进鬓发里。
见她不动,他又扯过那条旧棉被,往她身上裹了裹,
“盖上盖上,刚出了汗最容易着凉。你说你,这么大个人了,睡觉还踢被子……”
无尘还是不说话,眼睛空茫茫的。
他说着说着,突然凑近仔细看她眼睛,语气难得认真:
“又梦见那位了?”
不等无尘回答,他又恢复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一拍大腿:
“要我说啊,过去的事,老惦记着有啥用?白白折腾自己。等你好了,我陪你去街上走走,散散心,准比闷在屋里强。”
无尘终于动了动嘴唇,声音轻得像叹息:
“承启,我累了。”
林承启立刻安静下来。他蹲回床边,挠挠头:
“那……那你再歇会儿。我就在这儿守着,有啥事你喊我。”
无尘闭上眼,可眼泪止不住地流。
那些在新华宫外徘徊的月夜,那些手指尖碰在一起时的颤抖,那些喘气交织的瞬间,那些想说又没能说出口的话……早就刻进骨头里了。怎么忘?怎么能忘?
无尘怔怔地望着屋顶的椽子,忽然想起什么,猛地撑起身子。
这一动,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
“我……我躺了几天?”
“几天?”林承启小眼睛一瞪,把碗往床边小凳上一搁,掰着手指头算,
“满打满算,一天半!从前儿半夜晕过去,到现在天刚擦亮。你可真能睡,喊都喊不醒,吓死个人了!”
一天半……
无尘心里一惊,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浑身发软。
她突然想起什么,低头看了看身上——衣裳换成了干净的粗布褂子。
“那……这些时辰……是谁……谁在照看我?”
她声音发紧。
林承启一听,噗嗤乐了,一副“你问这个干嘛”的表情。
“嗨!还能有谁?自然是我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