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尘被林承启从狱中救出,身上还带着牢里的潮气。她顾不上自己,心里火烧火燎,头一件要紧事,就是赶回广济寺。
袁克定既已盯上她,静安师太和这小小的尼姑庵,便一刻也不安全了。
她得立刻带师父离开。
他们一路紧赶,来到广济寺。
寺里比往常更静,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清冷。
无尘心里咯噔一下,快步走向师太独居的那间小院。
推开虚掩的房门,一股淡淡的、混合着草药与衰老的气息扑面而来。
静安师太没有像往常那样在蒲团上打坐,而是静静地躺在炕上,身上盖着一床半旧的薄被。
她瘦得脱了形,脸颊深深凹陷下去,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膛的起伏。
听见动静,她费力地睁开眼,眼神浑浊,却在那混沌深处,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清醒时的了然。
她看着无尘,嘴唇轻轻动了动,没能发出声音,但那眼神仿佛在说:
“你来了……我等到你了。”
无尘的心直往下沉。
师太这模样,分明是油尽灯枯,别说转移,恐怕连挪动一下都难了。
“师父……”无尘跪倒在炕沿,握住师太枯瘦冰凉的手,声音哽咽。
静安师太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动,似乎在回应她,随后,那眼神里的微光便彻底涣散,缓缓闭上了眼睛。
她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
无尘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她知道,师父走了。
旁边伺候的小尼姑见无尘回来,红着眼圈低声说:
“师姐,你总算回来了……师太她……从你不在时,精神就一落千丈,药也好像……好像没什么用了。”
无尘的心猛地一缩。
她立刻明白过来。
师太多年来一直靠一种特殊的“药饼”吊着精神,那药饼据说是用前朝宣德炉的碎铜,混合其他金石秘法制成,能暂时激发元气,但人也离不了它。
上次无尘为救急,从普济禅师那里顺来的药饼,恐怕根本不是真品,不仅无效,反而可能加速了师太的油尽灯枯。
林承启站在一旁,心里也不好受。
他默默守了一会儿,才对无尘说:
“先让师太安息吧。我们得赶紧收拾一下,这里不能久留。”
无尘擦了擦眼泪,用力点头。
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
她开始收拾师太的遗物。
师太一生清贫,东西不多。
几件浆洗得发白的僧袍,几本磨破了边的佛经,还有那个她时常摩挲的、装针线杂物的旧木匣子。
无尘打开木匣,里面是些顶针、碎布、还有几包用油纸包着、不知名的干枯草药。
她小心地翻看着,手指触到匣底,感觉有一处的木板似乎微微松动。
她心中一动,仔细摸索,发现那块木板边缘有条极细的缝隙。
她用指甲小心地撬了撬,木板竟被轻轻掀开了。
木板下,是一个隐藏的夹层。
里面放着两样物件:
一本被虫蛀得厉害的《剑诀》,纸页焦黄,扉页上题着“乾隆三十八年冬月”的字样。
无尘翻开发黄脆弱的《剑诀》。
在最后一页的角落,有一行娟秀却透着决绝的小字:
“剑影无踪,魂寄来世。三十七载,终成空幻。”
她浑身一震。
师太疯癫时总反复念叨的“三十七招无影剑”,竟与这“三十七载”严丝合缝地对应上了。
“顾二娘的剑,快得连影子都追不上……”
她突然想起,师太偶尔清醒、为她演示一套名为“寒潭影”的身法时,那枯瘦的手腕总是不自然地内扣,仿佛虚握着什么无形之物。
原来,那不是虚无的动作,而是握剑的习惯!
里面还放着一块叠得方方正正、颜色发黄发脆的旧绸布。
无尘屏住呼吸,将绸布取出,缓缓展开。
绸布上是用蝇头小楷写下的字迹,墨色也已黯淡。
看内容和语气,这并非师太的手笔,倒像是一段不知从何处抄录、或是口传下来的秘闻。
开篇第一句,便让无尘和林承启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乾隆一十九年冬,内务府奉旨清查前明旧档,于残卷中偶得一秘录,事关京西护国寺三世佛……”
绸布上写道,这秘录提及,护国寺三世佛的建造,并非简单的供奉。其佛像内部中空,内藏有前朝的机括与暗格,布局暗合某种古老的“三世轮回”之数。据说,最初布局者是一位前朝的奇人,他借佛像之形,暗藏了一个关乎国运与个人命数轮回的秘密。若能参透,或可知过去、晓未来,甚至……动摇因果。
秘录最后还提了一笔,说乾隆爷曾对此很感兴趣,密令心腹查验,但后来不知为何,此事不了了之,相关记录也被封存。
无尘拿着这块轻飘飘的绸布,手却觉得沉甸甸的。
她终于明白,师父为何时而会说出些让人听不懂的谶语。
她或许早就知道这个秘密,却因种种缘由,只能将其深藏心底,直至带进棺材。
这绸布,恐怕是她唯一能留给后世、留给自己的提示。
火化当日,无尘将那本剑诀与旧绸布,轻轻放在了静安师太交叠于胸前的双手之间。
在升腾摇曳的浓烟中,无尘仿佛看见了两个逐渐重叠的身影:
一个是枯瘦寂寥、青灯古佛的老尼;
一个是执剑而立、身影飒沓的侠女。
最终,她们都化作了灰烬。
恍惚间,她似乎听到师太那熟悉的声音在风里碎成了两半:
一半是记忆中属于“顾二娘”的清冷与锐利:“丫头,看好了……”
一半是这些年她早已听惯的、属于疯癫老尼的狂放不羁:“这招!要这么使!”
风停了,四下里一点声音也没有。
无尘呆呆地站着,看着地上的灰烬。
林承启走过来,低声说:“走吧。”
无尘猛地回过神。
她想起郑毓秀之前跟她提过,说要带人去火烧护国寺,断了袁世凯的念想。
之前她没太往心里去,可现在,看了绸布上关于三世佛内藏轮回之局的话,她心里翻腾起来。
那三世佛里头,恐怕真藏着要紧东西!
师父守护这个秘密一辈子,这背后牵扯的,恐怕是天大的事。
郑毓秀若真一把火烧了,不仅是毁掉文物,可能还会引发难以预料的后果。
她把那块旧绸布递给林承启:“你看看这个。”
林承启接过来,嘴里还嘟囔:
“师太还藏了啥好东西……”
可当他目光落到那蝇头小楷上,刚看到“护国寺三世佛……内藏机括……关乎国运与个人命数轮回……”这几行字时,异变发生了。
他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眼前的一切猛地扭曲、旋转起来!
“哎哟!”
林承启后脑勺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疼得他叫出声,眼前的幻象瞬间碎了个干净。
捂着脑袋回过神来,只见无尘正收回手,正皱着眉头瞪他。
“你中邪了?”
无尘收回手,语气还是那么冷,
“眼睛都直了,叫你也听不见,跟师父她老人家之前……一个样。”
林承启这才回过神来,心里扑通扑通直跳。他使劲晃了晃脑袋,想把那老和尚吓人的眼神甩出去。
他指着那块绸布,声音还有点发飘:
“不是……无尘姐,这布……这布它咬人!”
“胡说八道什么?”
无尘只当他又是犯浑胡说,没好气地说:
“静安师太平日里说话就……你现在也学她?我看你是累糊涂了。”
林承启自己也挠着头,他感觉刚才脑子里乱糟糟的,好像多了点什么东西,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他试着回想,却只记得几个模糊的影子。
他有点慌,又觉得有点新奇,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瓜,自言自语道:
“怪事,我这脑袋里刚才好像开庙会了,叮叮当当的,现在又安静了。我不会也跟师太一样,要开始说胡话了吧?”
他苦着脸,对无尘说:
“无尘姐,你说我要是也变得颠三倒四,以后是不是也得找个庙待着?不过我可不要吃那劳什子药饼,我看师太就是吃那东西吃坏的……”
无尘看着他这副又怕又忍不住贫嘴的样子,是又好气又好笑,但心里的担忧更深了。
她想起师父生前种种异常,想起绸布上的“个人命数轮回”,再结合林承启这突如其来的“邪症”……或许,这冥冥之中真有牵连?
“不是……无尘姐,”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一脸夸张的不可思议,“我是不是……也要疯了?!”
“少贫嘴!”
她一把拉过林承启,“你真的看到什么了?”
“真的!”
林承启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我刚才看见一个老和尚,在下大雨的破庙里给佛像‘挠痒痒’,画得满背都是红道道!他还藏了本小黄书在佛像肚子里!”
无尘脸色一沉:
“佛门清净地,你胡诌些什么!”
“哎呀,就是本书嘛!”
林承启赶紧改口,表情却越发认真,
“无尘姐,你没看见,那老和尚最后回头看我的那一眼,我的亲娘咧,凉飕飕的,就跟认识我五百年前欠他钱没还似的!我这后脖颈子现在还在冒凉气呢!”
他边说边缩脖子,模样滑稽,但眼神里确实带着点真切的惊吓。
他一把抓住无尘的胳膊,语气急迫起来:
“你刚才说郑大小姐要去烧那三世佛?烧不得!绝对烧不得!”
“为什么烧不得?”
无尘看着他这反常的样子,心里也有些打鼓。
“我也说不上来!”
林承启急得直跺脚,
“我就感觉,那佛像肚子里藏的东西,跟我……跟我有点关系!好像不去弄明白,我以后吃饭都不香了,睡觉都得做噩梦!无尘姐,咱们必须得去!快去!去晚了,别说佛像,怕是连灰都让郑大小姐扬了!”
无尘看着他。
若是平时,她只当这小子又在犯浑。
可刚才他那直勾勾的眼神,还有这番话,竟和师父静安偶尔清醒时,说的那些没头没脑却又暗藏玄机的话有几分相似。
再加上绸布上的记载……
她不再犹豫。
“走!”
无尘当机立断,反手拉住林承启的胳膊,
“路上你再仔细说说,那老和尚到底什么模样!”
两人不再耽搁,冲出广济寺的侧门,身影迅速消失在赶往护国寺的夜色里。
同一时候,护国寺后头的小院里,普济禅师可没睡。
他面前站着李延威和吴有能,这几人整天想着找什么长生不老的法子,顺便骗点香火钱。
这一阵子,普济禅师可不像往常那么安稳。
他在禅房里来回走,像笼子里的兽。
普济禅师心里盘算,这佛像里头,准是藏着天大的秘密,或许就跟他梦寐以求的长生之法有关。
他叫来了李延威和吴有能两个手下。
这三个人凑在一起,没商量什么正经佛法。
普济禅师对他们说:“今夜怕是不太平,眼睛放亮些,机缘或许就到了。”
李延威压低声音:“禅师,那三世佛里头,真藏着长生不老的秘方?”
普济禅师眯着眼:“姚广孝五百年前留下的东西,错不了。只要得了这个局,莫说长生,就是轮回转世都不难。”
吴有能赶紧接话:“那咱们得赶紧取出来啊。听说最近有不少人要打佛像的主意。”
“急什么?”
普济禅师慢悠悠的,“三世佛那么结实,没点手段打不开。再说了,这时候乱动,反倒惹人注意。”
他们不知道,郑毓秀已经带着十几个学生到了庙门口。
这些学生都是二十上下的年纪,穿着学生装,手里提着煤油桶和布条。
郑毓秀站在最前面,她剪了短发,眼睛亮得吓人。
“同学们,”
她转过身,“这庙里的三世佛,是五百年前姚广孝留下的迷信。如今袁世凯又想靠它复辟帝制,咱们今天就要断了这个念想!”
学生们都很激动,有个戴眼镜的男生大声说:“郑先生,我们都听你的!破除迷信,救亡图存!”
大殿里黑漆漆的,只有几点微弱的烛光,照着三世佛慈悲又沉默的脸。
郑毓秀他们动作麻利,把煤油泼在佛座和帷幔上。一个学生划着了火柴,火光一跳,映亮他们年轻又紧张的脸。
郑毓秀脸色紧绷,她认定这庙、这佛,都是帮着皇帝欺压老百姓的玩意儿。
她一挥手:“动手!”
林承启和无尘赶到时,正好看见大殿那边冒起黑烟。
“晚了!”
无尘一跺脚,就冲了进去。
郑毓秀正要下令点火,忽见无尘冲进大殿,她先是一惊,随即眯起眼。
“你怎逃出来的?”
她声音低沉,目光锐利地扫过无尘身后,
“是这小子救的你?”
她的目光再次扫向林承启,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怀疑。
“袁大总统身边的红人,会这么好心,冒死来救一个革命党?这到底是救人,还是‘送货上门’,想借此把我们也一网打尽?”
无尘正要解释,郑毓秀抬手制止:
“不必多说。既然来了,就一起见证。”
她转向众人,声音斩钉截铁:“按原计划,点火!”
无尘张开胳膊挡在佛像前,声音带着恳求:“郑先生!三思啊!这是千年古刹,一砖一瓦都是历史,怎能一把火烧了?”
“历史?”郑毓秀逼近一步,目光锐利,声音压得很低,却像刀子一样扎人:
“无尘,你是我带出来的人,我当你是自己人。那你告诉我,是什么‘历史’?是朱家天子坐龙庭的历史,还是爱新觉罗氏稳江山的‘历史’?”
她不等无尘回答,眼神里透出一种知其内情的冷冽:
“有些事,不上报纸,不入正史,但我知道,”
她用手指重重地点了点自己的心口,
“父辈们心里更知道!光绪三十三年,报国寺那场没烧起来的‘雷火’……那就是个警告!警告我们这庙里供着的,根本不是佛,是锁!”
她猛地挥手,指向那三尊巨大的佛像,情绪激动:
“它锁着这世道,让该变的变不了,该亡的死不绝,一圈一圈地打转!今天,就必须在这里,把这个‘圈’给砸断!”
郑毓秀不再多费唇舌,
“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