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几场秋雨,院里老槐树的叶子快掉光了。
霜降这天,格外冷。
袁克文裹着厚厚的皮袄,靠在椅子里。
旁边小铜炉,藴火不断,炉身暖烘烘的,这就是他前阵子交给无尘照看的那只。
说是养炉,其实就是想借着这点火暖暖心。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两个人之间不用多说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明白对方想什么。
这份情谊,不知不觉就深了。
袁克文手里攥着块白绸手帕,一下一下擦着铜炉。
擦一下,就像在擦自己的心事。
那些不甘心又没办法的事。
炉子是真好,无尘照料得也用心,这些日子下来,炉身养出了一层油亮的光泽,看着就让人舒心。
“二爷,小心手。”
无尘端着刚煎好的药进来,一股浓重的药味立刻盖过了炉里的松香。
她看见他又把帕子往袖子里塞,忍不住皱了皱眉。
自从他把这炉子交给她,她照料得更加上心了,连带着对他这个人,也多了不少默默的关心。
“这炉子的味儿,有点呛人。”
她轻声说,总觉得这炉火旺时透出的气味,闻久了让人头发昏。
袁克文却不在意,伸手摸着炉肚上那些新养出来的温润光泽,那光泽里,好像也带着无尘手指的痕迹。
“比老爷子在居仁堂抽的雪茄好闻多了。”
他话还没说完,嗓子一痒,就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心里隐约明白,这病老不好,怕不只是受了风寒。
这真正的宣德古炉,温热之后,炉里冒出的薄烟,是含着水银毒的。
日子一长,这毒就顺着呼吸,慢慢渗进身子里。
这炉子,这病,都像这世道和他家里那些甩不掉的麻烦事,成了在他身上慢慢发作的毒。
他抬头,正好看见无尘眼里那份藏不住的担心,心里顿时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暖和,又酸得难受。
她这样尽心待他,他却连这眼前的危险,也不能对她明说。
他心里明白,这“洪宪”的梦,到头来怕也是这样一缕青烟。
袁家这场富贵,说不定也要跟着散个干净。
正想着,一阵北风从堂前刮过,炉子上那些流转的金色纹路,一下子就被吹没了影,好像从来就没有过。
他想起养宣德炉的老话,好东西是留不住的。
就像这炉子,真要养出好颜色,得从里头慢慢变。
最好的颜色是玉毫金粟。
玉毫像水银,亮晶晶的像雪片子;金粟像刚发芽的嫩黄,一颗颗浮在炉子面上。
项元汴说过,那是“淡淡穆穆的,玉毫金粟在胎子里隐隐约约地动”。可这嫩色最难守,火候稍过一点,转眼就转黄了,花了。
所以世上能留住这颜色的炉子,实在难得。
他这么琢磨着,眼睛还看着炉子。
炉火温温地蕴着,里头的铅汞慢慢起着变化。
水银漫上来的时候,亮得晃眼;铅精凝住的时候,黄灿灿的像刚炒熟的小米。
真正的宣德炉,颜色是一层层变的。
先白后黄,黄里透红,红里泛青,最后结成绀黛色。
磨掉了,藴火热之,又重新生出来。
颜色不是外染的,是由内而生的
能做到这一点的,这才算是真宣。
炉内的颜色,似乎总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可是现在这嫩色,一阵风就什么都吹散了。
他留不住这炉子的好颜色,就像留不住眼前的安稳日子,留不住自己这副身子骨,说不定,连身边这个知冷知热的人都留不住。
大哥逼得一天比一天紧,老爷子又做着皇帝梦,他这片寒云,真不知要飘到哪里去。
他抬眼看看无尘,她正低头收拾香具,安安静静的。
又想起妹妹静雪对林承启那点心思,还有林承启偷偷看无尘的眼神……
这年月,男男女女那点情分,说轻也轻,说重也重。
他自己都顾不全自己,还能护着谁呢?
这些念头像寒风一样绕在心头,比汞毒还呛人。
他只能守着这个小炉子,守着这点温热,还有身边这片刻的、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打碎的清净。
第一道炉火烧了大概半炷香工夫,铜炉慢慢变成了深青色。
无尘递过温热的湿毛巾,说:
“书上说这时候该退火了。”
袁克文没接毛巾,眼睛还望着炉口那缕青烟。
烟越来越淡,眼看就要散了。
“你看这烟,”他声音轻轻的,
“就这么飘飘忽忽往上走,说散就散了。”
到了半夜,炉内依旧温火不断。
袁克文还拿着帕子不停擦炉子。
他只顾着看炉子流光溢彩的样子,却不知道那些要命的水银气正随着他的呼吸,悄悄往肺里钻。
“二爷,该换药了。”无尘端着药碗走过来,碗里冒着热气。
今天的药汤里,除了平常的药材,还特意多加了几根西洋参。
袁克文的病一天比一天重,养炉子的活计自然都落在了无尘身上。
她慢慢发现个有趣的事:
早晚光线不同时,炉子的颜色也会变。
早上清冷的晨光里,那层青色泛着金属光泽,就像袁克文喘不过气时发紫的嘴唇;
傍晚夕阳照过来,又把它染成暖黄色,像他喝完药后脸上那点不正常的红晕。
这天雪刚停,难得有点暖和。
袁克文裹着厚厚的皮袄,靠在躺椅上看无尘往炉子里添柏子香。
炉口冒出的烟本来是直的,忽然被风吹散了。
他急忙哑着嗓子喊:
“快撤火!这炉子……吃烟七分饱最好!”
无尘赶紧用火钳夹出烧红的炭块。
再看炉膛,已经透出淡淡的青色。
袁克文伸出瘦得见骨的手,轻轻摸着温热的炉耳,叹了口气:
“当年冒辟疆迷养炉,董小宛肯定也像你这样,守着火候寸步不离……”
话没说完,他又咳起来,喉咙里涌上一股血腥味。
就在这时,厚门帘“哗啦”一声被掀开!
袁克定带着一身寒气闯进来。
他弹了弹烟灰,眼神阴沉,故意把半截香烟扔进了那只宣德炉里。
劣质烟味混着炉里的香料,立刻冒出呛人的浓烟,熏得无尘忍不住咳嗽。
袁克定盯着无尘手里的药碗,冷笑着说:
“二弟这病,拖了这么久,来得真怪。该不是……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大哥说笑了。”
袁克文慢悠悠吹着药汤,眼皮都没抬,
“前儿先生来看过,说是吃错了东西,上火。”
他手腕一抖,半碗药洒在貂绒垫上。您看,我连碗都端不稳了。”
无尘默默上前收拾。
她擦着药渍,感觉袁克定的目光钉在她背上。
这差事,比她想的更难熬。
“大公子若没别的事,我先去给二爷煎下一服药了。”
她低着头轻声说。
袁克定冷哼一声,正要说什么,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二哥!你看我逮着谁了!”
袁静雪掀帘子进来,手里还拽着个人。
正是林承启。
他一脸不情愿。
“三小姐,放手!”林承启甩开她的手,
“我这正要去琉璃厂取裱好的画呢,让你这一拽,全耽误了!”
“少来!”袁静雪叉着腰,
“你昨儿答应给我修那把团扇的,怎么见了我就跑?”
林承启缩缩脖子,眼睛却往无尘那边瞟:
“我这不是……有事嘛。”
袁克定看着这场闹剧,嘴角扯出一丝冷笑:
“二弟这儿倒是热闹。”他转向林承启,
“你这整天往这儿跑,是看上我二弟这儿什么了?”
林承启被他问得一激灵,脱口而出:
“我、我是来找无尘姑娘请教养炉子的!”
这话一出,屋里顿时安静了。
袁静雪先炸了毛:
“林承启!你前天还说对养炉子没兴趣!”
无尘擦药渍的手顿了顿,没抬头。
袁克文靠在躺椅上,轻轻咳嗽两声:“承启倒是好学。”
林承启自知失言,恨不得抽自己嘴巴。
他确实惦记着无尘,可无尘对他总是客客气气的。
反倒袁静雪这个大小姐,整天缠得他头疼。
“我、我真有事!”
他转身要溜,却被袁静雪一把拉住。
“站住!你今天不把话说清楚……”
“静雪。”袁克文淡淡开口,
“承启既然有事,就让他去罢。”
林承启如蒙大赦,赶紧往外跑。
经过无尘身边时,他忽然停下,抽了抽鼻子。
“无尘姑娘,”他压低声音,
“你这身上……怎么有股子怪味?”
无尘一愣,抬头看他。
林承启又使劲闻了闻:
“像是……这味儿可不正。”
他看了眼那铜炉,眉头皱得紧紧的,
“我听说这东西熏久了伤身,你可小心些。”
袁静雪在一旁听得火冒三丈:
“林承启!你管得倒宽!”
无尘却听进去了。
她这些日子确实常觉得头晕,夜里也睡不安稳。
“多谢提醒。”她轻声对林承启说。
这一谢,袁静雪更不乐意了:
“好啊!我说你怎么总往这儿跑,原来是……”
“静雪!袁克文提高声音,承启也是一片好意。”
袁克定在一旁冷眼旁观,忽然笑道:
“二弟说得是。不过这养炉的讲究,岂是外人能懂的?”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铜炉。
林承启被他看得发毛,赶紧溜了。
袁静雪狠狠瞪了无尘一眼,也跟着跑了出去。
屋里又安静下来。无尘继续擦着药渍,心里却翻腾起来。
林承启虽然说话没个正经,可鼻子是出了名的灵。
他说的“怪味”,恐怕不是空穴来风。
她悄悄看了眼袁克文苍白的脸,又想起这些日子他咳得越来越厉害,心里一阵发紧。
这炉子,这香,恐怕真有问题。
自打袁克文日日的盘炉熏燎,屋里的烟气就再没断过。
无尘先是觉得头晕,后来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像有根小锤子在里头不停敲。
她没声张,只自己忍着。
袁克文比她更糟。
他本就病着,现在咳得更凶了,有时喘不上气,脸憋得发青。
无尘看着心疼,却一点办法没有。
这天夜里,袁克文又咳得睡不着。
无尘守在一旁,自己的头也疼得厉害。
这时袁克文从枕下摸出个小匣子,打开是几颗乌黑的膏丸。
“试试这个。”
他声音嘶哑,“能止疼。”
无尘从没见过这东西。
她信他,便接过来含了一颗。
初时只觉得喉咙发苦,过了一会儿,身上渐渐暖和起来,头真的不疼了,整个人轻飘飘的,像是要飞起来。
她没留意袁克文看她的眼神变了。
等她回过神来,他已经握住她的手。
她本该躲开的,可身子软绵绵的使不上力,心里还泛起一种陌生的悸动。
他的呼吸喷在她颈间,带着药香和阿芙蓉的特殊气味。
“无尘......”
他低声唤她,声音里有一种她从未听过的沙哑。
后来发生的事,像是做梦,又比梦真实。
她只记得他滚烫的手,急促的呼吸,还有自己不受控制的心跳。
等她完全清醒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她躺在袁克文身边,他睡得很沉,一只手还搭在她腰间。
无尘猛地坐起身,脑子里嗡嗡作响。
她看着身边熟睡的男人,又看看散落在地上的药匣子,突然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慌忙穿好衣服,可衣带还没系好,林承启就探头进来了。
“二爷醒了吗?......”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愣住了。
无尘衣衫不整地站在地上,领口微微敞着,头发散乱,脸上还带着不正常的红晕。
林承启的目光扫过床上熟睡的袁克文,又落回无尘身上,突然明白了什么。
“你......你们......”
他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无尘慌忙系好衣带,脸色惨白。
她想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这时袁克文醒了。
他看见屋里的情形,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
他伸手想拉无尘,却被她躲开了。
“二爷,”无尘声音很低,“我先去煎药。”
她匆匆离开,留下两个男人面面相觑。
林承启看着袁克文,突然鼓起勇气:
“二爷,您不能这样对无尘姑娘!”
“出去。”袁克文打断他,声音疲惫。
林承启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悻悻地退了出去。
他在廊下追上无尘,见她眼眶发红,心里更急了。
“无尘姑娘,你是不是......是不是被欺负了?”
他结结巴巴地问,“要是二爷逼你,我、我帮你说理去!”
无尘摇摇头,眼泪却掉下来了。
她自己也说不清此刻的心情,有羞愧,有后悔,还有对未来的恐惧。
“不关二爷的事,她轻声说,“是我自己......”
她说不下去了。
那个温文尔雅的二爷,那个她默默仰慕的人,昨夜像是变了个人。
而她自己,也在药丸的作用下失去了理智。
林承启看着她哭,急得团团转,最后憋出一句:
“你别哭啊!要不......要不我带你走吧?”
无尘愣住了。
她抬头看着这个总是冒冒失失的小林子,突然发现他眼里的关切是真挚的。
“谢谢你,”她擦擦眼泪,“但我不能走。”
她转身往厨房走去,留下林承启一个人站在廊下发呆。
而此时的无尘,正在厨房里对着药罐发呆。
药罐咕嘟咕嘟地响着,她却想起了昨夜袁克文滚烫的怀抱,还有今早他醒来时那个复杂的眼神。
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