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转头一看,只见李盛铎穿着一身半旧的青布长衫,脚步很稳地走进书铺。
门口的光在他身后拉出一条长影子,让他看起来更严肃了。
他鼻梁上架着个水晶单片眼镜。
“木斋先生!”
袁克文马上转过身,笑着拱手打招呼。
他金丝眼镜后面的眼神很温和,“刚才还说起您呢!我看见碑后头青衫子一角,就猜是您来了。”
他说话很熟络,把“碰巧遇到”说成了两人有默契。
李盛铎点了点头:“寒云世兄。”
他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楚,“刚才听这边热闹,是得了什么有趣的‘证道’书么?”
他直接问起正事,省了客套话,看来很了解袁克文的脾气。
“哎哟!李大人您圣明!”
孙泥古一拍大腿,脸上的笑收敛了些,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恭敬,腰都弯下去了:
“李大人!木斋先生!您老好!您能来我这儿真是我的福气!我昨天刚收到两页像是宋刻的残页,那纸那墨,看着就古老,正愁没人帮忙看看呢,您可就来了!您快请坐!”
他忙着想把条凳上那点还算干净的地方让给李盛铎。
“宋刻的先不急!”
李盛铎看着袁克文手里的《证道书》,
“说起来也巧,《永乐大典》里就收着一卷‘梦斩泾河龙’的故事”
他抬头对袁克文说:
“卷数我还记得,是第一万三千一百三十九卷。里面的文字,和世德堂本的第九回几乎一样!大典是永乐三年开始修的,姚少师就是监修的头儿。这卷西游故事,肯定是他亲手看过的。”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伴着拍打衣服的“噗噗”声:
“木斋兄记得真清楚!姚少师的事情,你知道得这么明白!”
话没说完,一个穿团花绸褂的人就像一阵风似的进了“雪泥轩”,原来是嘉业堂的主人刘承干。
他后襟沾着几点从新收的书箱上蹭的灰,额头有点汗,一看就是急着赶来的。
孙泥古脸上的笑纹更深了,带着看到“财神爷”的那种高兴,声音都洪亮了:
“哎呦!刘老爷!您来了真好!您瞧瞧,您这一来,我这小铺都沾光!刚才还说有件好东西得给您留着,您可就到了!”
“贞一兄!”李盛铎笑着转身。
袁克文也拱手笑道:“翰怡兄来得正好。”
刘承干先对袁克文点点头,笑容很温和:“寒云世兄。”
他目光扫过条案上的书堆,用蒲扇指着,语气肯定:
“刚才听这边热闹,是在议论这本《证道书》吧?”
几句客气话说完,心思就全放在书上了。
李盛铎笑着回礼:
“贞一兄,碰得巧!正和孙掌柜闲聊这书的来历呢。”
他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仔细打量着扉页上那行小字。
“据少师禅室秘本校勘…”
他低声念了一遍,语气平平淡淡,听不出是相信还是怀疑。
袁克文看他这样,就问道:
“木斋先生,您觉得这落款有问题?”
“寒云世兄,”李盛铎直起身,说得恳切:
“方才我说《永乐大典》收有西游故事,姚少师身为监修,自然经眼过这类文字。但这‘校勘’二字,分明是说拿少师的藏本作底本来核对文字。这里头有个关节——少师既在《大典》中收录此卷,为何又要另藏秘本?况且这《证道书》分明是道家解西游的路数,与少师的禅门身份实在不合。”
他略作停顿,又道:
“再说‘少师禅室’这个名目,各种志书上都未见记载。姚少师在护国寺时,是否真有个唤作‘禅室’的藏书处?有没有这部《西游》秘本?这些都无从考证。依我看,怕是书商知道少师与《大典》的渊源,故意借他的名头来抬高书价。”
这番话说完,铺子里一时无人作声。
刘承干在旁点头:
“木斋兄说得在理。清代书坊最擅长这般操作,借前贤名号往脸上贴金。”
孙泥古原本还为这“少师秘本”沾沾自喜,听两位行家这么一说,顿时泄了气。
他讪讪地挠头:
“这么一说...确是小的糊涂了。光看见‘少师’二字就昏了头,没细想这里头的弯弯绕。”
袁克文想了想说:“木斋先生说得对。姚少师既然掌管《大典》,这类神怪篇章肯定逃不过他的眼睛。只是…”
他话头一转,看向经幢后面荒草丛生的少师祠废墟,“光绪三十三年那场大火,倒烧出一件怪事。听说清理大雄宝殿瓦砾的时候,从炸裂的地基暗格里,找出几卷元朝的旧抄本,像是讲唐僧取经的平话本子?”
孙泥古一听,马上插嘴,带着市井传闻的肯定语气:
“哎哟袁二爷!这事儿护国寺的老人都知道!说是用灰扑扑的皮子裹着,字都被虫子啃了!当时闹得挺大,可没两天…嘿,东西就没影儿了!您说怪不怪?要我说啊——”
他压低声音,带着点敬畏,“准是姚少师显灵了!他老人家当年可是这护国寺的真佛爷,他藏的东西,凡人哪配留着?”
刘承干目光转到条案旁边那个鼓鼓囊囊的蓝布包袱上,随口问道:
“孙掌柜,这是新收来的?里头还有什么别的没有?”
孙泥古被刘承干一问,小眼睛立刻亮了,好像就等着这句话。
他“哎哟”一声,利索地解开麻绳,一边絮叨:
“刘老爷,您可说对了!昨天刚从西城一户破落旗人家里整包收来的!说是祖上存的老书,在仓房里堆了几十年,耗子都在里头做窝了!您几位是行家,帮忙看看,有没有什么漏可捡?”
说着,他哗啦一下,把包袱里一摞摞泛黄发脆、带着浓重霉味和尘土气的旧书倒在了条案的空处。
动作有点粗鲁,扬起一片呛人的灰尘。
就在这堆品相不好、大多是普通四书五经和地方志的旧书散开的时候,一本函套破旧、纸色暗得像老铜钱的厚册子,骨碌碌滚到了条案边,差点掉下去!
它那深蓝色函套的一角破了,露出里面粗厚的纸张和上图下文的版式。
“小心!”刘承干正好看见,喊了一声,手疾眼快,用蒲扇一托,刚好接住了那本要掉下去的书!
他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一样盯在函套破口露出的内页上。
“咦?上图下文?这是万历年间福建刻书的风格吧?”
刘承干脱口而出,用蒲扇小心地把书拨回案上。
也顾不上客套了,打开函套,里面是一部纸色暗黄、封面有点破损的古书。
他弯腰细看,封面上的字迹还认得出来:
“‘新锲全像唐三藏西游释厄传’,羊城冲怀朱鼎臣编辑,书林莲台刘求茂绣梓。”
李盛铎的目光立刻被吸引过去,越过条案上飞扬的灰尘,准确地落在那本刚“逃过一劫”的旧书上。
他轻轻“哦?”了一声,单片眼镜后面的眼神一下子锐利起来,也忘了刚才的《证道书》,上前一步:
“《释厄传》?贞一兄好眼力!这书名很少见!快看看!”
袁克文金丝眼镜后面的眼睛也是一亮,嘴角带着兴趣:
“孙掌柜,你这‘耗子窝’里,还真扒拉出点好东西了?”
孙泥古正被灰尘呛得咳嗽,一听“少见”、“好东西”这几个字,小眼睛瞪得溜圆!
他赶紧凑过来,看着那本自己差点当垃圾摔了的破书,又看看三位大行家认真的表情,心里咯噔一下,明白自己可能看走眼了!
他强装镇定,用袖子胡乱擦了擦函套上的灰,干笑着说:
“哎…哎哟!刘老爷真是…真是救命的菩萨!差点把宝贝摔坏了!您几位法眼…这…这本破…呃…老书,真…真是万历的?叫…叫《释厄传》?我…我昨天按斤称买来的,还真没仔细看…”
他声音越说越小,又是懊恼又带着点侥幸。
李盛铎小心地翻着书页,手指摸着纸张:
“你们仔细看这纸!典型的万历年间福建竹纸,质地薄,但纤维韧,松烟墨渗得深,墨色沉,绝不是后来仿的。”
他翻到一页插图,指着那朴素却生动的线条:
“再看这刻工!虽然不是精雕细琢,但线条流畅,人物生动,正是万历福建书坊典型的‘朴拙’风格!”
这时候,东廊那边,出事了。
在东廊那边,袁静雪往身边一瞧,刚才还在旁边嘀嘀咕咕的林承启,这会儿没了影。
她踮起脚,在熙熙攘攘的人堆里找了一圈,东廊这边卖零碎玩意儿的摊子多,人挤人,哪儿还有那小子的踪影。
她心里有点着急,又有点生气,只好顺着人流,一边往前走,一边继续张望。
原来,林承启跟着走了没几步,心里就惦记起别的事。
他琢磨着,西廊书市那边,那本让他念念不忘的旧书,不知道还在不在。
这么一想,脚步就慢了下来,不知不觉和袁静雪走散了。
他自个儿在人群里漫无目的地晃荡,心里七上八下的,一会儿想着那本书,一会儿又觉得把袁静雪一个人扔下不太好。
林承启晃悠着,不知不觉走到了香火鼎盛的九莲菩萨殿附近。
殿前广场上人更多,香烟缭绕,熏得人眼睛发酸。
善男信女排着长队,都伸着脖子往前凑。
殿门高台阶上,有人嗓门洪亮地喊着:
“佛祖慈悲!今日佛诞吉时,赐圣水消灾解难!”
几个信徒端着铜盆,正挨个给排队的人分发小半碗清水。
吴有能在人群边上,结结巴巴地帮腔:
“喝…喝了圣水…消、消灾…”
他心里“咯噔”一下,脚步立刻挪不动了。
他挤在人群里,使劲踮起脚,想看清楚些。
他这边伸着脖子张望,没想到自己也落在了别人眼里。
吴有能那双眼睛漫无目的地扫来扫去,忽然就瞥见了人群中的林承启。
他眯着眼瞅了又瞅,猛地瞪大了眼,失声叫道:“林、林小子?!”
林承启听见声音一回头,正好和吴有能对上眼!
他心里一紧:怎么碰上这个老神棍了?
“哟!吴爷!”
林承启眼珠子一转,脸上堆起笑,一边往人更多的地方退,一边飞快地说:
“您也来领圣水啊?管够不管?”
他话还没说完,一只厚实的大手突然从旁边伸出来,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差点没把他憋死。
李延威那张胡子拉碴带刀疤的脸从暗处露出来,眼神凶狠,压着嗓子在他耳边说:
“别出声!跟我走!”
林承启被他们押着,踉踉跄跄地绕到殿后一处僻静的禅房。
普济禅师刚主持完法事,正坐在里面喝茶。
李延威把林承启往前一推,恭敬地对普济禅师说:
“师父,这小子让我们逮住了。”
吴有能也赶紧弯腰。
普济禅师放下茶盏,目光落在林承启身上。
林承启心知不妙,脑子飞快地转着。
他看到普济禅师手边的小几上,放着一摞书,最上面那本,正是他那本旧《西游记》!
普济禅师这回倒没像上次一样急着逼问。
普济禅师一见林承启,马上收起之前的架子,脸上堆起笑,快步上前行了个礼:
“阿弥陀佛!尊者来了,贫僧没来得及迎接,您别见怪。”
他说着就亲自搬来把椅子,用袖子仔细擦了擦椅面:
“尊者您坐。上次是贫僧不对,怪我眼拙,没认出您是转世尊者。”
李延威和吴有能在旁边站着,一脸纳闷。
吴有能凑到李延威耳边小声说:
“师、师兄,师父怎么对这小子……”
“别多嘴!”李延威低声训斥,眼睛却一直盯着林承启。
普济禅师亲自倒了杯茶,双手端给林承启:
“尊者请喝茶。您今天来,是有什么指教?”
他说话时,眼睛老往桌上那本旧书瞟。
林承启被这么客气的对待,浑身都不自在。
他咳嗽一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心里琢磨着该怎么说。
普济禅师看他这样,又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说:
“不瞒尊者,这本书我天天看夜夜看,可惜脑子笨,始终看不明白。今天您来了正好,能不能给指点指点?”
他把那本旧书轻轻推到林承启面前,手指摸着书页,眼神里全是期待。
林承启心里一动,知道机会来了。他装出为难的样子,叹了口气:“这个……天机不可泄露啊……”
“是是是,贫僧明白。”普济禅师连连点头,语气更恳切了,
“就是……要是尊者能稍微提示一下,让贫僧开开窍,一定重重谢您。”
李延威在一边忍不住插嘴:“师父,跟他客气啥!直接……”
“住口!”普济禅师扭头呵斥,“对尊者怎么能无礼!”
说完又换回笑脸对着林承启,“尊者别介意,徒弟不懂事。”
林承启看着这情形,心里有底了。
他清清嗓子,装出高深的样子说:
“既然禅师这么诚心,我倒想起件事。这书里好像藏着些门道,跟长生之道有点关系……”
他故意停住话,偷偷观察三个人的反应。
果然,普济禅师眼睛发亮,李延威和吴有能也都竖起了耳朵。
林承启见他们感兴趣,心里稍稍松了口气,但知道更难的还在后头。
他得编个像样的说法,既要勾起他们的兴趣,又不能露馅,还得找机会把书弄回来。
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准备开始他的“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