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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石室中的惊险,三人都有些心神不宁。

回到客栈后,袁静雪显然也受了惊,但她性子要强,嘴上不肯服软,只是夜里翻来覆去,没睡踏实。

次日清晨,她眼圈底下还带着淡淡的青。

“二哥,今儿又打算往哪儿钻啊?”

她没好气地问,手指绞着衣角。

目光却是不由自主地溜向一旁的林承启,语气忽然别扭地软了三分,

“……若是…若是不甚危险的地方,能不能……让小林子陪我去街上瞧瞧?听说福州的女红和绢人精巧得很,我……我想去开开眼!”

这话像是说给袁克文听,眼睛却带着点希冀瞟着林承启,仿佛在等他接话。

“静雪,”袁克文没给林承启反应的机会,直接打断,神情严肃,

“我们要去趟东郊的地藏寺。”

“地藏寺?!”袁静雪一听这名儿,柳眉立刻倒竖起来,声音也拔高了,

“不去不去!听着就阴森森的,准没好事!我就在这儿等你们,或者我自己回客栈去!”

她跺了跺脚,显出不配合的姿态。

“不行,”袁克文断然拒绝,

“此地情况复杂,你独自一人我不放心。” 语气毫无商量余地。

袁静雪嘴噘得老高,能挂个油瓶。

她瞪了袁克文一眼,又狠狠剐了一眼闷不吭声的林承启,像是埋怨他不帮腔。

林承启被她瞪得后颈发凉,心里嘀咕:

“我的姑奶奶,二少爷决定的事,我哪插得上嘴?”

脸上却只能绷着,装作没看见,目光飘向别处,更不敢吭声了。

但见二哥神色凝重,她到底不敢真拧着来,只得气呼呼地一甩手帕:

“去就去!哼,要是又碰上什么吓破胆的事儿,我可不管!”

说着,抢先一步钻进了马车。

马车颠簸着驶出福州东门,繁华渐退,道路也变得泥泞坑洼。

袁静雪皱着眉,挑剔地看着窗外略显荒凉的景色,嘴里嘟囔:

“什么破路……选的什么鬼地方……”

到了寺前,看着古旧的山门、斑驳的红墙,还有那弥漫着的香火混杂陈旧气息的味道,袁静雪脸上嫌弃的表情更明显了。

瞧着阴森的大殿与偶尔飘过的缁衣僧人,她紧紧挨着袁克文,手指揪着他的袖子,嘴上却不服输:

“这什么鬼地方,阴风惨惨的……二哥,我就在外面马车里等你们,保证不乱跑,行不行?”

她晃着袁克文的胳膊,带上了点撒娇的意味,

她说着,眼睛却瞟向林承启,忽然任性起来,

“他也不能去!得留下陪我!”

这话说得理直气壮,仿佛天经地义。

被点名的林承启头皮一麻,心里暗暗叫苦,这位大小姐又来了!他赶紧低下头,假装研究鞋尖上的灰。

袁克文眉头一皱,不容置疑:

“胡闹。承启必须同我进去。”

他语气略缓,吩咐道,

“你去车上等着,关好车门,不许乱跑。”他示意丫鬟务必看紧小姐。

“哼!” 袁静雪见要求再次被拒,尤其是林承启居然不声不响,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她用力甩开袁克文的袖子,狠狠瞪了林承启一眼,丢下一句:

“没劲!木头疙瘩!” 然后才悻悻然地,由丫鬟陪着,一步三回头地朝马车走去,背影都透着不高兴。

林承启被她骂得莫名其妙,又不好反驳,只能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看着她气冲冲离开的背影,心里反而悄悄松了口气。

林承启默默跟在袁克文身后,踏入寺庙深处。

知客僧将他们引至后殿西侧一间僻静的禅房。

禅房内陈设极简,一桌一榻一蒲团而已。

一位须眉皆白、面容清癯的老僧盘坐于蒲团之上,正是住持慧明长老。

听闻是北京来客,为探访林旭停灵旧事而来,长老慢慢睁开眼,眼神平静地看了看他们两人。

他的目光在林承启脸上多停了一会儿,但很快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

“阿弥陀佛。”

慧明长老声音平和悠远,

“林施主忠魂归天,已有十五载春秋了。当日灵柩运抵,停于西偏殿‘往生堂’,由族中一位年迈忠仆照料旬日,并无家眷随行。”

他语调平缓,仿佛在叙述一件久远的寻常事。

袁克文面露憾色,拱手道:

“原来如此。敢问长老,可知林公可有子嗣存世?或其亲眷后人下落?”

长老缓缓摇头,白须微动:

“老衲只知林施主英年早逝,身后甚是凄凉。其族人匆匆安顿灵柩后便离去,此后经年,亦唯有零星故旧或远方仰慕者悄然前来,焚一炷清香。至于后人……乱世飘萍,音讯杳然,如石沉大海。”

他话锋微转,目光再次投向一直垂首沉默的林承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这位小施主,眉宇间……似有故园山水之痕。不知与闽中林氏,可有渊源?”

林承启心头猛跳,面上强作懵懂茫然,连忙摆手:

“长老说笑了,小子北地草民,市井里打滚,哪敢高攀林公?”

慧明长老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追问,合十道:

“缘法难测。两位施主既为凭吊而来,可至西偏殿一观。灵柩虽早已归葬,殿内尚存林公灵位。”

言罢,示意小沙弥引路。

小沙弥引着二人穿过寂静院落,来到更为幽暗僻静的西偏殿“往生堂”。

殿内光线昏暗,供奉着许多逝者牌位,空气里檀香与陈旧木料的气息混合。

在一个角落阴影里,立着一个简朴木牌位,上书“清故六品军机章京林公讳旭暾谷府君之灵位”,牌位前香炉积着厚厚的灰。

就在这牌位后方靠墙的阴影里,一个同样落满灰尘的旧木龛半隐半现。

袁克文整肃衣冠,对着牌位郑重三揖。林承启也跟着行礼,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那个阴暗角落的木龛。

就在这时,引路的小沙弥忽然低呼一声:

“哎呀!这香快燃尽了,师父交代要及时添续的!怠慢了先灵可不得了!两位施主稍候,小僧去去就来!”

说着匆匆转身,小跑着出了偏殿。

殿内只剩下二人,更显空旷死寂。

袁克文并未在原地停留,而是踱步到稍远处,似乎在看其他牌位上的名字。

林承启的目光紧锁木龛,一股强烈的冲动攫住他。他屏住呼吸,悄悄挪步过去,如同鬼使神差,伸手轻轻拉开了木龛的小门。

里面没有经卷,只有一个扁平的、暗红色铁皮盒子,盒身布满锈迹,边缘有些变形翘起,只是简单扣着。

他的心瞬间狂跳,飞快地回头瞥了一眼袁克文,见其背对着自己,正专注地看着另一侧。

林承启不再犹豫,一把抓起那冰冷沉重的铁盒,迅速塞进自己宽大的棉袄衣襟深处,又用同样缓慢的动作无声地推上龛门。

刚做完这一切,小沙弥捧着新香烛回来了。

袁克文也闻声转回身。

“多谢小师父引路,有劳了。”

袁克文对小沙弥颔首致意,又转向林承启,语气如常,

“走吧,静雪该等急了。”

林承启低着头,含糊地应了一声“是”,双手不自觉地交叠按在棉袄下护住那个秘密,紧跟着袁克文,快步离开了这阴森沉寂的往生堂。

两人回到马车旁,袁静雪正百无聊赖地掀着窗帘一角往外看,一见他们回来,尤其是看到林承启,立刻放下帘子,坐正了身子,摆出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

等他们上了车,她也不看林承启,故意对着袁克文抱怨:

“怎么去那么久?闷死人了!这破地方一点意思都没有,还不如在客栈听小曲儿呢!”

说罢,眼角余光却偷偷扫过林承启,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点花来。

林承启缩在车厢角落,尽量降低存在感,怀里那铁盒子硌着他,提醒着他刚才的大胆行径。

他随口“嗯”了一声,算作回应,心思早飞到了怀里的东西上,根本无暇顾及大小姐的脾气。

回到客栈房间,他反锁房门,背靠门板才敢大口喘气,冷汗已湿透里衣。

他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那个冰冷沉重的铁盒。

盒盖锈得厉害,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林承启费了好大劲,指甲抠得生疼,才“嘎吱”一声撬开。

里边只有厚厚一叠泛黄起毛边、墨迹深浅不一的纸张。

最上面是几页诗稿,字迹清秀挺拔,落款“暾谷”或“旭”。

他拿起最上面一张,借着微光,轻声念:

“《虎丘道上》……‘忧天已分身将压,感逝还祈骨易灰’……”

字里行间透着悲愤与无奈。

下面是写满小字的文稿,多是评议时政的片段,可见“变法”、“强兵”、“裁撤冗员”、“废科举”、“开民智”等字句,亦有痛斥“守旧大臣”、“八股取士”的激烈言辞。

纸页磨损卷曲,墨色新旧不一。

在这些纸的最底下,静静地躺着一枚小小的铜印章。

印钮简朴,印面磨损,但“晚翠”二字的篆刻痕迹依稀可辨。

印章旁,还有一枚小小的、不起眼的平安扣,玉质温润,用一根褪色发暗的红绳系着。

林承启的手指抚过发黄的纸页。

他知道林旭是戊戌年在菜市口被杀的忠臣。

那个“应劫而生”的传言再次猛烈地撞击着他——他生于戊戌年,林旭死于戊戌年……

就在他心神激荡之际,指尖触到纸页间夹着的一张小笺。

那纸条上面只有八个瘦硬峻峭的字:“承继先志,启明华夏。”

林承启一下子愣住了,这是林旭临刑前的狱中遗笔!

更让他心惊的是,这八个字中竟暗藏他的名字“承启”!

原来这一切都不是巧合,那个“应劫而生”的传言,这个名字,都是有意为之!

他是被选中的人,是父亲寄予厚望的继承者!

林承启看着这八个字,后背一阵发凉。

若此物落入他人手中,他的身份必将暴露无遗。

在袁家这些时日,他深知袁世凯最忌惮的就是维新余党,若被发现自己是林旭之子...

他猛地合上铁盒,像藏起一块烫手的炭,飞快塞进床铺最深处。

连日奔波查访,林承启与袁克文均感疲惫。

袁克文密报发回北京,袁世凯那边也未有新的指示,只命他们“采办妥当寿礼后即返京”。

这日,他们依命前往码头,准备搭乘北上的轮船。

马车行至离码头不远的一条僻静巷道前,因前方人流货物混杂,车马拥堵,喧嚣鼎沸,实在不便通行,车夫只得提前将马车停了下来。

袁静雪带着丫鬟和护卫的马车在前,已先行停下等候。

袁克文见状,对身旁的林承启低声道:

“前面一时半会儿怕是动不了,此处僻静,你我正好走几步,透口气。”

说着,他便率先下了车,朝巷道旁一处相对安静的角落走去。

林承启心中本就因怀揣铁盒而七上八下,闻言只得应了声“是”,紧随其后。

两人暂离了车马的喧嚣,立于斑驳的墙影之下。

远处码头的嘈杂声浪阵阵传来,更反衬出此处的短暂宁静与微妙张力。

袁克文负手而立,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远处妹妹的马车,确保她在视线之内,随即收回目光,落在了身旁略显局促的林承启身上,更准确地说,是落在他那只下意识紧护着裤腰、试图遮掩藏匿之物的手上。

他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了然于心的弧度。

声音压得极低,仿佛耳语,带着一种看透一切却又并不急于点破的玩味:

“小林子,父亲书房那幅《训子图》,你进出那么多回,就没留意那虎头上的‘王’字?”

林承启眼神警惕地扫视着昏暗的巷口,嘴里却习惯性地贫:

“不就一团墨疙瘩?二少爷,您可真是抬举我!看画?看个热闹还成!那老虎画得挺威风,就是眼神有点…呆?”

他故意歪着头,做出努力回忆的滑稽模样。

袁克文折扇在掌心轻敲,发出笃笃的轻响,语速依旧不急不缓,却字字清晰:

“宣统元年,小皇帝才三岁,懵懂无知。内务府的画师,是父亲特意请来的。我就在旁边看着,那‘王’字,是他亲口吩咐,一笔一笔添上去的。”

他顿了顿,扇骨在潮湿斑驳的墙壁上虚划,仿佛在写字,

“添完,父亲指着画说,‘虎无威,不成王’…话音还没落稳当呢,”

他轻笑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北洋新军第六镇的番号,就改成了‘武卫右军’。你说巧不巧?”

他用扇尖点着斑驳墙皮:

“这就像执笔人的心念,添一笔,乾坤挪移;少一笔,云泥之别。”

林承启眉头紧锁,嘴里嘟囔:

“哎哟二爷!您这弯绕的…比福州巷子还晕!”

他揉着太阳穴,眼神却飞快掠过袁克文。

袁克文未理,目光投向远处,语气悠远:

“他初入军机,书房挂《牧牛图》,讲的是‘牧心归真’。坐上直隶总督位,未及暖席,便换了《猛虎下山》,求的是‘威震山林’…”

他收回目光,直视林承启,平静如渊,

“父亲此生,心中只奉一尊真神——曾文正公。青史留名,做那扶危定倾的中兴砥柱,是他魂梦所系。”

此时,远处传来清晰的江水拍岸声。江风带着水汽,吹得人衣衫紧贴。

林承启侧过头,昏暗的光线下,他脸上的嬉笑褪去几分,透出一种少年人特有的锐利和恍然:

“这么说…大总统他…早就在…” 他没说完,但意思已明。

袁克文接口,声音不高,却冷得像这江边的风,清晰地送入林承启耳中:

“…等一个能给他添上‘王’字的裱画匠。” 他特意加重了“裱画匠”三个字。

林承启沉默了几秒,喉头滚动了一下,像是在消化这句话的重量。

他声音里带着一种刻意伪装的轻松和更深的不解:

“那…二少爷您呢?为啥…反他?”

“反他”二字轻如蚊蚋,说完,他眼睛死盯脚下石板。

袁克文从怀里摸出那个扁扁的银质酒壶,拧开盖子,仰头灌了一大口。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让他微微眯起了眼,也似乎驱散了些许江风的寒意。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着林承启紧张地护着裤腰的动作,话锋轻转,带着洞悉的疲惫:

“那铁盒子,揣着是不是挺凉快的?硌着腰了吧?”

林承启浑身一僵,猛地抬头看向袁克文。

他张了张嘴,想辩解,想否认。

但在袁克文那双仿佛洞悉一切、平静无波的眸子注视下,所有狡辩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知道,瞒不过去了。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比刚才被假“旧部”拿刀指着时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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