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安攥紧了袖中的羊皮卷拓片，指尖被边缘的朱砂硌得发麻。推开门的瞬间，满室酒气混着菜香涌过来，她看见司锦年正把一只油光锃亮的烤鸡往季青临碗里塞，铠甲上的铜扣碰在桌面，发出哐当脆响；秦观盘腿坐在椅子上，脚边堆着三个空酒坛，手里还摇着个骰子，嘴里嚷嚷着“谁输了谁自罚三碗”；而顾楠妤坐在最里面，面前摆着碗没动过的甜汤，鬓边的茉莉被热气熏得微微打蔫，见她进来，眼里才泛起点光亮，像株见了光的兰草。
“念安！”顾楠妤先站了起来，裙角扫过凳腿，带倒了个空酒杯，“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沈念安刚要说话，秦观已经扔了骰子凑过来，一股酒气喷在她脸上：“念安啊！别总站着啊，当年你可是人称小百科全书，怎么现在见面，是不想和我们说话了。？”
他的话像根针，刺破了满室的热闹。司锦年夹烤鸡的手顿了顿，季青临端着酒杯的动作也慢了半拍，只有顾楠妤眨着眼睛，茫然地问：“有吗？秦观你别想太多，念安最近身体不好，没精力。”
大家开开心心的吃饭叙旧，沈念安这才回神，大家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她喝了点酒，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沈念安将最后一页《笔记》叠好时，窗台上的玉露忽然抖落了片叶子，正落在她摊开的素笺上。笺上只写了一行字：“臣女沈念安，愿离京游历，遍访山川，以增见闻。”墨迹已干，边角却被指尖捻得起了毛边。
殿外的铜鹤在暮色里投下瘦长的影，御宸乾听完内侍的回话，握着白玉镇纸的手顿了顿。镇纸边缘的云纹硌着掌心，像极了他幼时在御花园假山后捡到的那半块陶片，上面也有类似的刻痕，却始终没人能说清来历。
“她要走？”他的声音平平，听不出情绪，目光落在案头那幅刚画完的《江山万里图》上，笔尖的墨还没干透，晕染开的水渍像片模糊的云。
“是，沈姑娘说……”内侍的话没说完，就被御宸乾抬手打断。
“让她进来。”
沈念安走进暖阁时，正撞见御宸乾用银簪拨弄烛芯。火光猛地一跳，将他玄色常服上暗绣的龙纹映得清晰了些，却又很快隐进阴影里。她将素笺放在案上，指尖在笺角轻轻一按，留下个浅淡的印子——这是她在古籍里看到的礼节，意为“心意已决”。
“念安并非一时兴起。”她垂着眼，声音稳得像春日里的潭水，“来京三年，虽蒙陛下恩准，得以阅览内府藏书，可纸上所载终是虚浮。譬如书中说江南三月‘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念安却不知那花是单瓣还是重瓣，那莺是灰羽还是白羽；书中说北疆‘大漠孤烟直’，念安也不知那孤烟是烽燧还是炊烟，是晨起还是日暮。”
御宸乾没接话，只将银簪搁在烛台旁，金属碰撞的轻响在暖阁里荡开。
“女子独行，不合礼法。”他终于开口，目光扫过她素净的发髻，“且不说风霜雨雪，单是沿途的关卡盘查，就够你受的。去年有个江南女子想北上寻亲，不过走到徐州就被盘查的兵卒拦下，最后还是托人递了帖子才得以通行。”
“臣女有准备。”沈念安从袖中取出个小小的锦囊，倒出几枚铜钱和半块玉佩，“这玉佩是先师所赠，据说在南北都有商号认得；铜钱虽不多，省着些也够路上用。至于关卡……臣女记得《律法》里说‘儒士游学，关卡不得刁难’，臣女虽为女子，却也读了些书，或许能蒙放行，再者也可以游侠身份。”
御宸乾看着那半块玉佩，玉质温润，上面刻着个古怪的符号，像朵没开的花。他忽然想起自己那半块陶片，上面的刻痕倒像是这符号的另一半。
“你想去多久？”
“不定。”沈念安抬头，眼里映着烛火，亮得像星，“或许三月，或许半年。等看够了山川，记全了风物，自然就回来了。”
暖阁里静了下来，只有烛火偶尔爆出的噼啪声。御宸乾看着她眼底的执拗，忽然想起幼时太傅讲的故事，说有只鸟生在金丝笼里，却总望着窗外的云，后来趁人不备撞破笼子飞了出去，没人知道它最后落在了哪里。
“朕不准。”他别过脸，看向窗外沉沉的暮色，声音硬了几分，“京中藏书还未看完，内府的几件青铜器你也说要拓片，此时离京，岂不可惜？”
沈念安的指尖猛地收紧，素笺的边角被捏出深深的褶子。她早料到会是这样，却还是觉得心口发闷，像当年在古墓里被石壁夹住了胳膊，明明能看见光亮，却怎么也挣不脱。
“陛下，”她的声音低了些，却带着股韧劲，“书是死的，景是活的。念安在书中读了百遍‘黄河之水天上来’，不如亲眼去看一次壶口的瀑布；在拓片上描了千遍‘长城万里蜿蜒’，不如亲手摸一摸城砖上的刻痕。这些，都不是待在京城里能得到的。”
御宸乾的呼吸顿了顿，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沈念安以为事情已成定局，准备收起素笺时，却听见他叹了口气，那声音轻得像风拂过水面。
“明日辰时，去内务府领块腰牌。”他拿起那枚银簪，在素笺上轻轻一点，“就说是朕特准的‘游学儒士’，沿途州府见了腰牌，自会照应。再让他们给你备辆轻便的马车，别太张扬，也别委屈了自己。”
沈念安猛地抬头，眼里的光亮得惊人，像瞬间点燃了整座暖阁。“谢陛下！”
“别高兴得太早。”御宸乾将银簪扔回烛台，语气又恢复了平日的淡漠，“路上每隔半月，给朕递封信，说说你见了些什么，遇了些什么。若是敢偷懒……”
“念安不敢！”沈念安连忙应着，指尖抚过素笺上被银簪点过的地方，那里微微发皱，却像开了朵看不见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