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初春总裹着化不开的湿冷,通州盐场的海风更是带着咸涩的寒气,刮在人脸上像贴了层冰。马全裹紧了身上半旧的青布袍,踩着盐滩上尚未干透的泥泞,一步步往盐仓走去。他靴底沾着白花花的盐粒,走得极慢,目光却像淬了劲的钢针,扫过码头上堆叠的盐包——那些本该装满三百斤官盐的麻袋,此刻拎起来竟有些发飘。
“李把头,”马全的声音不高,却让正指挥盐工搬盐的李老三身子一僵,“这堆盐包,昨儿验的是两千袋,怎么今儿点算,倒少了五十袋?”
李老三搓着手转过身,脸上堆着谄媚的笑,眼角却往不远处的盐商张万堂瞥了眼:“马大人,您瞧这海风大,许是昨儿计数时刮错了数?再者说,盐粒细,运的时候难免撒漏些,五十袋不算多……”
“撒漏?”马全蹲下身,指尖戳进一个盐包的缝隙,拈出几粒泛着暗黄的盐粒,“官盐是雪白的海盐,这掺了硝石的杂盐,也是撒漏出来的?”
这话一出,周围的盐工都停了手,低着头不敢吭声。张万堂从账房里踱出来,一身绸缎袍褂衬得他脑满肠肥,手里把玩着两个油光锃亮的核桃:“马大使这话可就见外了。通州盐场的官盐,哪次不是按数上缴?您今儿这么说,莫不是怀疑张某私掺杂盐?”
马全站起身,掸了掸袍角的盐末,语气依旧刚直:“张掌柜,盐场大使的职责就是监守官盐,掺没掺杂盐,验验便知。今儿这五十袋盐,必须开箱查验,少一斤,都得补上。”
张万堂脸上的笑瞬间敛了,眼底掠过一丝狠厉:“马大人,给脸不要脸了?这通州盐场,还轮不到你一个从九品的小官指手画脚!”
马全却没退,他从怀中掏出盐运司的勘合,展开在张万堂面前:“勘合上写得明白,本官虽职卑,却掌盐场监查之权。张掌柜若执意阻拦,便是抗命,我这就往盐运司递禀帖,请赵运使来评理!”
张万堂盯着那纸勘合,腮帮子鼓了鼓,最终还是压下了火气:“好,好个马全!你要查,便查!只是别后悔!”说罢,他甩袖进了账房,门“砰”地一声关上,震得窗棂都颤了颤。
李老三凑过来,压低声音劝道:“马大人,您这又是何苦?张掌柜和赵运使是拜把子兄弟,您得罪了他,往后在盐场可不好立足啊!”
马全望着账房紧闭的门,眉头皱了皱,却没松口:“官盐是国之重器,掺假私吞便是蛀国的蟊贼,我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得起身上的官服,对得起吃盐的百姓吗?”
他说着,便让人搬来秤,亲自开箱验盐。果然,那五十袋盐里,有三十袋都掺了硝石和沙土,每袋实际重量不足两百斤。马全让书吏记下数目,画了押,拿着验盐的文书,转身便往通州城的盐运司衙门去——他要让江南盐运使赵国梁,给个说法。
可马全没想到,这一去,竟成了他遭人忌恨的开端。
盐运司衙门坐落在通州城的东街上,朱红大门前挂着“江南盐运司”的鎏金牌匾,门口的石狮子瞪着眼睛,透着几分威严。马全递了拜帖,却在门房外等了足足一个时辰,才见一个穿着青衫的吏员慢悠悠走出来,说赵运使正在和张掌柜议事,让他明日再来。
“议事?”马全攥紧了手中的验盐文书,“我刚从盐场来,张掌柜此刻该在盐仓对账,怎会在此处?”
那吏员斜睨了他一眼,语气带着不屑:“赵运使说在,便是在。马大使要是识趣,就明日再来;要是不识趣,这拜帖,我可就扔了。”
马全气得脸色发白,却也知道官大一级压死人,他一个从九品的盐场大使,根本撼不动正四品的盐运使。无奈之下,他只能先回盐场,打算明日一早再来。
可当晚,盐场里就起了流言。
先是有盐工说,马全收了张掌柜的银子,故意找茬,想再敲一笔;接着又有人说,马全私藏了官盐,偷偷运去黑市卖了,如今查盐是为了掩人耳目。流言像长了翅膀,一夜之间便传遍了整个盐场,连马全住在城郊的老母亲都听闻了——老人家身子弱,一着急便犯了哮喘,咳得整夜睡不着。
马全次日一早去盐运司,刚走到门口,就被几个盐工拦住了。为首的是个满脸虬髯的汉子,名叫王二,是张万堂的远房亲戚:“马全!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还敢来盐运司?快把你私吞的官盐交出来!”
“我没有私吞官盐!”马全急得脸红脖子粗,“那些都是谣言!”
“谣言?”王二挥了挥手里的一张纸,“这是盐仓的账册,上面写着上个月少了两百袋盐,不是你吞了,是谁吞了?”
马全一看那账册,顿时傻了眼——那根本不是盐仓的正式账册,而是张万堂让人伪造的假账,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连他这个盐场大使的印鉴都是仿刻的。可周围的盐工哪里看得出来,一个个义愤填膺,围着马全推搡起来。
混乱中,赵国梁的轿子到了。他掀开轿帘,见马全被围在中间,故作惊讶地问道:“这是怎么了?马大使,你怎会与盐工争执?”
马全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上前:“赵运使!张万堂私掺杂盐,还伪造账册陷害我,您快为我做主!”
赵国梁却摆了摆手,示意盐工退下,然后对马全说:“马大使,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张掌柜是江南有名的良商,怎会私掺杂盐?再说,账册在此,你说他伪造,可有证据?”
“我……”马全刚要拿出自己的验盐文书,赵国梁却话锋一转,“罢了,本使知道你年轻气盛,想做出些政绩。但盐场之事复杂,你还是先回盐场,好好反省反省。这几日,盐场的事就交给李老三暂管吧。”
这话无疑是定了性——马全不仅没告倒张万堂,反倒落了个“年轻气盛、无凭无据”的名声,连盐场大使的差事都被暂免了。
马全失魂落魄地走出盐运司,只觉得天旋地转。他知道,这是赵国梁和张万堂联手给他设的局,可他手里只有验盐文书,没有证据证明账册是伪造的,更没有证据证明两人勾结。他想再往上告,可江南盐运的顶头上司是两淮盐政,而两淮盐政与赵国梁是同科进士,根本不会帮他。
回到盐场的住处,马全刚推开门,就见老母亲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张纸条,哭得老泪纵横:“全儿,你快走吧!张掌柜的人来说,你要是再揪着盐的事不放,他们就……就对我老婆子下手啊!”
马全看着母亲通红的眼睛,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他扶住母亲,声音发颤:“娘,您别担心,有儿子在,没人敢伤害您!”
可他心里清楚,张万堂心狠手辣,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若再坚持,不仅自己会遭殃,连母亲也会受到牵连。当晚,马全收拾了简单的行李,想带着母亲离开通州,可刚走到城门口,就被几个衙役拦住了。
“马全?”为首的衙役拿着一张海捕文书,“你涉嫌私吞官盐,勾结海盗,赵运使已经下令,将你捉拿归案!”
“勾结海盗?”马全如遭雷击,“我从未见过海盗,何来勾结一说?”
“哼,有没有勾结,到了大牢里就知道了!”衙役们不容分说,掏出铁链就往马全脖子上套。老母亲扑上来想拦,却被一个衙役推倒在地,磕破了额头。
“娘!”马全目眦欲裂,想冲过去扶母亲,却被衙役死死按住。他看着母亲在地上挣扎,看着周围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只觉得一股血气冲上头顶,却又无能为力——他不过是个小小的盐场大使,无权无势,在赵国梁和张万堂的势力面前,就像一粒任人揉捏的尘埃。
马全被押进通州大牢时,天已经黑了。牢里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血腥味。狱卒把他推进一间牢房,“哐当”一声锁上牢门,骂骂咧咧地走了:“好好待着吧!得罪了张掌柜和赵运使,有你好果子吃!”
牢房里只有一盏昏暗的油灯,角落里蜷缩着一个浑身是伤的囚犯,见马全进来,只是抬了抬眼皮,又闭上了。马全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望着牢窗外的一点月光,心里满是绝望——他这一生,只想做个正直的官,为百姓做点实事,可到头来,却落得个身陷囹圄、背负污名的下场。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的通州城里,有一双眼睛正暗中盯着这一切。
徐庆超化名沈青,穿着一身青布长衫,扮作游学的秀才,坐在城门口的茶馆里。他刚到通州不过半日,就听到了关于马全的流言,又看到马全被衙役捉拿,心中顿时起了疑——江南盐运本就猫腻多,马全作为盐场大使,刚查了盐斤短缺,就被安上“私吞官盐、勾结海盗”的罪名,这也太巧了。
“客官,您要的茶。”店小二端着茶过来,见徐庆超盯着大牢的方向,小声说道,“您是外来的吧?可别多管闲事。那马全,听说可不是什么好人,私吞官盐还勾结海盗,抓了也是活该!”
徐庆超端起茶,轻轻吹了吹浮沫,问道:“我刚到通州,倒想听听,这马全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店小二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说:“要说这马全,以前倒真是个好官。去年冬天,盐场闹雪灾,盐工们没饭吃,是他自掏腰包买了粮食分给大家;还有一次,张掌柜想把掺了硝石的盐当官盐缴,也是他拦着,让张掌柜补了真盐。可谁知道,这才没过多久,他就变了……”
徐庆超心中了然——马全的“变”,定是遭了陷害。他放下茶钱,对店小二说:“多谢小哥告知。”然后起身离开茶馆,朝着大牢的方向走去。他需要确认马全的清白,更需要从马全口中,挖出江南盐运的黑幕。
当晚,徐庆超让贴身亲兵陈武去联系苏州绿营的苏明远,让他暗中调派几个得力人手过来,自己则乔装成狱卒,提着食盒,来到通州大牢。
“新来的?”守牢的狱卒见徐庆超面生,拦住了他。
徐庆超掏出一两银子,塞到狱卒手里,陪笑道:“是,刚从府城调来的。听说今儿抓了个盐场大使,上头让我来问问情况。”
狱卒掂了掂银子,脸上露出笑容:“原来是同僚!那马全就在最里面那间牢房,你去吧,不过别待太久,这小子是赵运使要办的人,惹不起。”
徐庆超点了点头,提着食盒走进大牢。牢房里静悄悄的,只有油灯的“噼啪”声。他走到最里面的牢房前,见马全靠在墙上,闭着眼睛,脸色苍白。
“马大使?”徐庆超压低声音,轻轻敲了敲牢门。
马全睁开眼睛,见是个陌生的狱卒,皱了皱眉:“你是谁?”
“我是来帮你的人。”徐庆超从食盒里拿出两个馒头和一块熟肉,从牢门的缝隙递进去,“沈青,巡盐御史。陛下派我来查江南盐运的事。”
“巡盐御史?”马全猛地坐直身子,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又很快黯淡下去,“你若真是巡盐御史,怎会扮成狱卒?再说,赵国梁和张万堂势力庞大,你也救不了我。”
“我若救不了你,就不会来这里了。”徐庆超的声音坚定,“马大使,你且告诉我,你是不是被陷害的?江南盐运,还有多少黑幕?”
马全看着徐庆超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恶意,只有真诚。他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是,我是被陷害的!赵国梁和张万堂勾结,私贩官盐,用私盐换海盗的军械和粮草。上个月,我查到他们私吞了两千袋官盐,想运去给海盗,便想往盐运司递禀帖,可还没递上去,就被他们反咬一口……”
“两千袋官盐?”徐庆超心中一震,“你可有证据?”
“有!”马全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徐庆超,“这里面是他们私贩官盐的账册副本,我偷偷抄下来的。还有,张万堂每次和海盗交易,都会在盐场的废码头见面,那里有他们留下的暗号。”
徐庆超接过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有一本账册,上面详细记录了私贩官盐的数量、时间和地点,还有张万堂和海盗交易的记录。他心中大喜,这正是他要找的证据!
“马大使,你放心,我定会还你清白,将赵国梁和张万堂绳之以法!”徐庆超郑重地说。
就在这时,大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还有狱卒的吆喝声:“谁在里面?出来!”
徐庆超脸色一变,知道是被发现了。他对马全说:“你等着,我很快就来救你!”然后转身,快速朝着大牢的后门走去。
后门处,陈武带着苏明远派来的人手已经等候在那里。见徐庆超出来,陈武忙问:“大人,情况如何?”
“拿到证据了。”徐庆超把布包交给陈武,“赵国梁的人来了,我们先撤,明日再想办法救马全。”
几人刚走出后门,就见一群衙役举着火把追了上来:“抓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大人先走!”陈武拔出腰刀,挡在徐庆超身前,“我们来断后!”
徐庆超知道此刻不是逞强的时候,他对陈武说:“小心!”然后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回到客栈,徐庆超打开账册,仔细翻看。账册上不仅记录了私贩官盐的情况,还提到了一个名字——吴天保。徐庆超心中一凛,吴天保正是他在浙江剿灭的海盗首领!原来,赵国梁和张万堂,早就和吴天保勾结在一起,用官盐换取海盗的军械,难怪吴天保的势力会如此庞大。
“大人,”陈武回来了,身上带着几处轻伤,“衙役们被我们打退了,但他们肯定会加强戒备,想救马全,恐怕不容易。”
徐庆超放下账册,眼神锐利:“不容易也要救!马全是重要证人,若他出事,我们查盐运的事就会难上加难。明日一早,你带两个人去盐场的废码头,核实账册上的交易地点;我去盐运司,找赵国梁算账!”
陈武有些担心:“大人,赵国梁是盐运使,您直接去找他,会不会有危险?”
“危险?”徐庆超冷笑一声,“我是巡盐御史,奉旨查案,他若敢动我,便是抗旨!再说,我还有这个。”他从怀中掏出蓝翎卫令牌,令牌在油灯下闪烁着幽暗的光芒。
次日一早,徐庆超换上巡盐御史的官服,带着陈武,径直来到盐运司衙门。门口的吏员见他身着官服,腰间佩着令牌,不敢阻拦,忙进去通报。
赵国梁正在书房和张万堂议事,听闻巡盐御史来了,两人都是一惊。
“巡盐御史?怎会来得这么快?”张万堂有些慌乱,“会不会是为了马全的事来的?”
赵国梁定了定神,说:“怕什么?马全的罪证确凿,他来了也没用。走,我们去见他。”
两人来到正厅,见徐庆超坐在椅子上,神色冷峻。赵国梁拱了拱手:“下官赵国梁,见过巡盐御史大人。不知大人今日前来,有何指教?”
徐庆超没起身,只是把账册扔在桌上:“赵运使,张掌柜,你们自己看看吧。这上面记录的私贩官盐、勾结海盗的事,可是真的?”
赵国梁和张万堂拿起账册,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张万堂想把账册藏起来,却被徐庆超喝止:“张掌柜,你还想狡辩?马全就在通州大牢,他可是亲眼看到你们私吞官盐,与海盗交易!”
赵国梁知道,事已至此,再瞒下去也没用。他猛地拔出腰刀,指着徐庆超:“沈青!你别太过分!江南盐运的事,轮不到你管!”
“轮不到我管?”徐庆超掏出蓝翎卫令牌,重重拍在桌上,“见此令牌,如朕亲临!你勾结海盗,私贩官盐,已是死罪!来人,把他们拿下!”
陈武和几个绿营兵冲了进来,将赵国梁和张万堂按住。两人挣扎着,却被死死捆住。
“沈青!你等着!我背后有人!你动了我,不会有好下场的!”赵国梁嘶吼着。
徐庆超冷笑道:“不管你背后是谁,只要犯了法,朕都会让他付出代价!”
随后,徐庆超让人去通州大牢救出马全,又下令查封盐运司的账房,查找更多证据。马全被救出来时,老母亲也来了,母子俩相拥而泣,对着徐庆超连连叩谢。
“沈大人,多谢您还我清白!”马全跪在地上,泪流满面。
徐庆超扶起他,说:“马大使,你是个正直的官,这是你应得的。只是,江南盐运的黑幕,远不止于此。赵国梁背后的人,还有更多的私盐贩子,我们都要一一查出来。”
马全点了点头,眼神坚定:“沈大人,我愿助您一臂之力!我在盐场多年,知道很多私盐贩子的底细,定能帮您查清真相!”
徐庆超看着马全,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知道,查江南盐运的路还很长,危险也无处不在,但有马全这样正直的人相助,他定能完成陛下的嘱托,将那些蛀国的蟊贼,一网打尽。
只是,徐庆超没注意到,在盐运司的后门,一个穿着灰布袍的人悄然离去,他手里拿着一封信,信上写着:“沈青查盐运,赵国梁已被擒,速禀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