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十九章我们说过李存义要去省城考取武举,王砚送给他一些银两作为助资。
当李存义接过王砚递来的盘缠时,手指触到沉甸甸的银锭时,心里像揣了团火。王砚特意给他备了匹枣红色的军马,马鬃修剪得整整齐齐,马蹄上还裹着防滑的麻垫。刘敬站在府衙门口,往他包袱里塞了包油纸裹着的酱牛肉:“这是后厨张师傅连夜卤的,路上饿了就着干粮吃。省城不比江宁,凡事多留个心眼。”
天刚蒙蒙亮,李存义翻身上马,马蹄踏过青石板路的声响惊飞了檐下的燕子。他回头望了眼江宁府衙的飞檐,王砚还站在门内朝他挥手,廊下灯笼的光晕在晨雾里散成一片暖黄。
从江宁到省城需走三天水路,再转两天陆路。李存义舍不得骑马,牵着缰绳跟在船尾,看江水漫过船板时泛起细碎的白沫。同船的多是赶考的举子,有个穿蓝衫的文生捧着《孙子兵法》看得入神,见李存义腰间挂着柄制式朴刀,忍不住搭话:“兄台也是去考武举的?”
“正是。”李存义拱手道,“在下李存义。”
“在下周明轩,钱塘人氏。”文生推了推鼻梁上的方巾,“家父说今年武举要考策论,逼着我把兵法背了三遍。可我看兄台这身手,定是靠拳脚功夫取胜的。”
李存义笑了笑,刚要回话,船身突然猛地一晃。江水“哗啦”一声泼进舱内,几个货箱应声倒地,露出里面裹着油纸的火药桶。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拔刀喝道:“都给我老实点!这船现在归老子了!”
舱内顿时一片惊叫。李存义下意识按住刀柄,眼角瞥见周明轩悄悄往靴筒里藏了支判官笔。劫匪共有五人,个个手持钢刀,为首的刀疤脸正用刀尖挑开一个举子的包袱,金银细软滚落一地。
“把值钱的都交出来!谁敢乱动,别怪老子刀不长眼!”刀疤脸一脚踹翻个哭哭啼啼的商人。
李存义趁他转身的空档,突然抄起身边的木桨,手腕一翻,桨柄狠狠砸在刀疤脸的后腰。刀疤脸痛呼一声,钢刀脱手飞出,李存义顺势接住刀柄,刀背“啪”地拍在他后脑勺上,人当即软倒在地。
其余劫匪见状扑上来,李存义足尖点地,身形如狸猫般窜到舱柱后,避开迎面砍来的刀。他记得王砚教过的擒拿术,左臂格开一人的手腕,右手攥住对方肘部,猛地往怀中一带,只听“咔嚓”一声,那劫匪的胳膊以诡异的角度弯折,疼得满地打滚。
周明轩也动了手,判官笔直取一个劫匪的咽喉,逼得对方连连后退。剩下两个劫匪见势不妙,跳水想逃,却被李存义甩出的绳索缠住脚踝,拖上岸时呛得涕泪横流。
船家哆哆嗦嗦地从舱底爬出来,看着被捆成粽子的劫匪,给李存义作揖道:“多谢壮士!这些是漕帮的余孽,前阵子被官府剿了巢,竟躲在水路打劫!”
李存义解开劫匪的腰带捆好,又搜出他们怀里的令牌,果然刻着漕帮的记号。周明轩擦着判官笔上的血渍,笑道:“兄台这身手,省试定能拔得头筹。”
李存义把令牌交给船家,让他到码头后交官,自己则蹲下身给受伤的举子包扎。晨光透过舱窗照进来,落在他沾着血痕的手背上,那双手昨夜还在西乡的泥土里摸爬,此刻却稳稳地系着止血的布条。
省城贡院外早已排起长队,举子们个个一身劲装,腰间佩刀挎弓,往人群里一站,倒比集市还热闹。李存义刚把马拴在槐树上,就听见有人喊他名字。
回头一看,竟是江宁府捕头王虎,正扛着个麻袋朝他招手:“李兄弟!王大人怕你缺东西,让我给你送些箭矢和护具来。”
麻袋里除了牛角弓和柳叶箭,还有件镶着铜钉的皮甲,甲胄内侧绣着个小小的“李”字。李存义摸着细密的针脚,心里一热:“替我谢过大人。”
“大人还说,省试有三场,第一场考弓马,第二场考技勇,第三场考策论。”王虎压低声音,“听说主考官是兵部侍郎,最看重实战功夫,那些花架子糊弄不了他。”
正说着,贡院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举子们按名册排队入场,李存义随着人流走进仪门,见院内摆着数十个箭靶,不少人正对着空靶比划拉弓的姿势。他找了个角落活动筋骨,忽听身后传来嗤笑声:“这不是江宁来的土包子吗?也敢来考武举?”
转身见是个穿锦袍的公子,身后跟着四个随从,腰间的玉佩晃得人眼晕。李存义认得他,是苏州盐商的儿子赵阔,前几日在船上见过,当时正对着劫匪哭爹喊娘。
“贡院大门没规定谁能进,谁不能进。”李存义淡淡道。
赵阔被噎了下,随即冷笑:“有种下场比划比划?输了就趁早滚回江宁喂牛去!”
话音未落,考官已提着铜锣走来,高声道:“第一场,骑射!各就各位!”
举子们纷纷牵过马来,李存义选了匹性子温顺的黄骠马,翻身而上时,赵阔正骑着匹纯白的河西骏马来回踱步,故意让马蹄溅起尘土。
随着铜锣声落,李存义双腿轻夹马腹,黄骠马如离弦之箭冲出去。他左手握弓,右手抽箭,三指搭弦,目光锁定百米外的靶心。风声在耳边呼啸,他却想起李老栓教他射箭时说的话:“瞄靶心时别盯着箭,盯着自己的手,心稳了,箭自然就准了。”
“嗖嗖嗖”三箭连珠射出,箭尾的白羽在空中划出三道弧线,尽数钉在红心。看台上响起一片叫好声,主考官兵部侍郎陈瑞抚着胡须,在名册上圈了个红圈。
赵阔紧随其后,却因过于急切,第一箭就射偏了靶。他恼羞成怒,催马追上来,故意用马肘撞向李存义的黄骠马。黄骠马受惊人立而起,李存义猛地拽紧缰绳,身体紧贴马背,竟在颠簸中又射出一箭,稳稳落在靶心中央。
“好!”陈瑞拍了下案几,“此子骑术精湛,心性更是难得。”
赵阔气得脸色铁青,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李存义策马回场。第二场考技勇,举子们要舞八十斤重的大刀,再举三百斤的石锁。李存义掂了掂刀,刀柄上的包浆磨得发亮,想来是往届举子用过的。他深吸一口气,刀柄在掌心转了个圈,刀身随即舞得风雨不透,最后一记“力劈华山”劈在木桩上,震得木屑纷飞。
举石锁时,赵阔故意抢先一步,抱起石锁却怎么也举不起来,脸憋得通红。李存义走上前,双手扣住锁环,腰腹发力,三百斤的石锁竟被他举过头顶,还绕场走了三圈才放下。
到了第三场策论,李存义望着“论边防要务”的题目,忽然想起王砚书房里那些关于漕运的卷宗。他提笔写道:“边防固在城防,更在民心。如江宁西乡之事,豪强兼并田亩,则百姓流离,虽有坚城,亦难守也……”
写完时,日头已西斜。他放下笔,见周明轩正对着卷子发愁,便凑过去看了眼,见上面写满了兵法名句,却没半句实在话。“策论要论实事,”李存义低声道,“就像咱们在船上擒贼,光说兵法没用,得知道什么时候该出刀。”
周明轩眼睛一亮,连忙涂改起来。李存义走出贡院时,王虎还在槐树下等着,见他出来,连忙递上块毛巾:“考得如何?”
“还行。”李存义接过毛巾擦汗,却见赵阔带着人堵在门口,手里还攥着根马鞭。
“小子,敢坏我好事?”赵阔扬手就要抽过来,却被李存义反手抓住手腕。李存义的指力比在西乡时更胜一筹,捏得赵阔痛呼出声:“我爹是苏州盐道的亲家,你敢动我?”
“贡院门口,殴打考生,你说官差敢不敢抓你?”李存义松开手,赵阔踉跄后退,指着他骂道:“等着瞧!放榜时有你哭的!”
放榜那日,贡院外墙下挤满了人。李存义挤进去时,正见周明轩在榜单前跳着脚喊:“中了!我中了第二十三名!”
他顺着榜单往上找,在第五名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刚要转身,却听见有人喊:“李存义!陈大人请你去后堂!”
进了后堂,陈瑞正捧着他的策论看,见他进来,指了指椅子:“你在策论里说的江宁西乡之事,可否细说?”
李存义便把张万霖兼并田亩、勾结漕帮的事说了,从李老栓的卖田契到粮仓地窖里的账册,说得一清二楚。陈瑞听完,眉头紧锁:“我早听说江宁漕运有问题,没想到竟牵扯到地方豪强。你可知张万霖的账册里,提到过一个叫‘苏老板’的人?”
“记得!”李存义点头,“王大人说那是苏州盐商的头目,跟张万霖往来密切。”
陈瑞拍了下桌子:“此人正是赵阔的父亲!去年苏州盐税亏空三十万两,我查了半年都没头绪,原来钱都流到这些豪强手里了!”他站起身,“李存义,你愿不愿意帮我查这个案子?”
“晚辈义不容辞!”李存义拱手道。
陈瑞当即写了封密信,让李存义带回江宁交给王砚,又派了十个亲兵随行。临行前,周明轩跑来送他,塞给他个油纸包:“这是我家传的追踪符,说不定能用上。”
回到江宁时,王砚正对着一堆卷宗发愁。见李存义回来,他连忙迎上来:“省试如何?”
“侥幸中了第五名。”李存义把密信递过去,“陈大人让查苏州盐商与张万霖的勾结,还说赵阔的父亲就是苏老板。”
王砚拆开信,脸色渐渐凝重:“难怪张万霖敢这么猖狂,原来是有盐商撑腰。我查到张万霖的账册里,有笔五千两的银子,是给省城军械所的刘管事的。”
“军械所?”李存义一愣,“他们买军械做什么?”
“怕是想勾结漕帮余孽,干更大的事。”王砚走到地图前,指着江宁城外的一处码头,“漕帮余孽最近在燕子矶聚集,说不定就等着军械。”
当晚,李存义带着亲兵和捕头们悄悄摸到燕子矶。江风裹挟着鱼腥味扑面而来,码头上停着艘乌篷船,隐约有火光晃动。李存义示意众人埋伏在芦苇丛里,自己则摸过去偷听。
“刘管事的货什么时候到?”是个沙哑的声音,听着像漕帮的头目。
“放心,”另一个声音道,“赵老板说了,今晚三更,二十杆火枪准时送到。等咱们占了江宁码头,就不愁没银子了。”
李存义心里一惊,刚要后退,却踢到了块石头。“谁在那儿?”船上的人喊道。
李存义索性不再躲藏,抽出朴刀喝道:“官府办案!都给我出来!”
乌篷船里冲出十几个黑衣人,个个手持短刀。李存义迎上去,朴刀舞得如银龙出海,刀光过处,黑衣人纷纷倒地。亲兵们也从芦苇丛里杀出,火把照亮江面,映得火枪的枪管泛着冷光。
激战中,李存义瞥见个熟悉的身影,竟是赵阔!他正往岸边的马车上爬,怀里还抱着个账本。李存义追上去,一脚踹翻马车,赵阔滚落在地,账本散了一地。
“李存义!我爹不会放过你的!”赵阔嘶吼着扑上来,却被李存义反手按在地上。
李存义捡起账本,见上面详细记载着盐税亏空的去向,还有与军械所的交易记录。他刚要起身,忽听“砰”的一声枪响,子弹擦着他的耳边飞过,打在身后的柳树上。
原来是刘管事带着人来了,手里还提着杆火枪。李存义眼疾手快,将赵阔拽到身前,火枪再次响起时,子弹正打在赵阔的腿上。赵阔惨叫一声,刘管事趁机跳上小船要逃,却被周明轩扔来的判官笔射中手腕,火枪落入江中。
“周兄?你怎么来了?”李存义又惊又喜。
“我爹让我来给陈大人送信,正好碰上你们办案。”周明轩笑着抛过来个绳套,“快把人捆好,我带了官差来。”
江风渐息时,被捕的黑衣人已堆成了小山。李存义捧着账本回到府衙,王砚正对着灯火看账册,见他进来,连忙道:“有了这些证据,赵老板和刘管事插翅难飞了!”
窗外,江宁府的灯笼次第亮起,映得李存义的脸忽明忽暗。他想起李家村的晒谷场,想起驿馆里那碗热汤,忽然明白王砚说的“民心即边防”是什么意思。
半个月后,李存义收到了进京参加会试的文书。王砚亲自送他到码头,还给他备了辆马车,车厢里堆满了江宁的特产:盐水鸭、雨花茶,还有李老栓托人送来的一筐新摘的橘子。
“到了京城,凡事谨慎。”王砚拍着他的肩膀,“会试不比省试,高手如云,但你记住,不管遇到什么事,守住本心就好。”
李存义点头,刚要上车,却见李老栓拄着拐杖跑来,手里还攥着个布包:“小伙子,这是我家柱子画的护身符,你带着,保准能中!”
布包里是张歪歪扭扭的老虎画,颜料蹭得布上都是。李存义小心地收进怀里,给李老栓作了个揖:“等我回来,给您带京城的点心。”
一路北上,越靠近京城,官道上的车马就越多。有次在驿站歇脚,李存义听到几个举子议论,说今年武会试的主考官是个老将军,最恨投机取巧的人。
“听说去年有个举子耍大刀时用了机关,被老将军当场取消资格,还打了四十军棍。”
“可不是嘛,老将军说,练武是为了保家卫国,不是耍把戏!”
李存义听着,默默把包袱里的护具又检查了一遍。到了京城,贡院外比省城更热闹,举子们的兵器也更精良,有带狼牙棒的,有佩长剑的,还有个蒙古举子背着张牛角大弓,箭杆比别人的胳膊还粗。
会试第一场考的是步射,要求在一百五十步外射中移动靶。李存义拉弓时,忽听身后有人喊:“这不是江宁来的李兄吗?”
回头见是周明轩,正背着个箭囊朝他笑:“我爹给我托了关系,也来参加会试了。”
两人正说着,那蒙古举子走上前,朝李存义拱了拱手,用生硬的汉语说:“我叫巴图,听说你在省城举石锁很厉害,敢不敢跟我比摔跤?”
李存义刚要答应,考官却吹响了号角。他只好先去射箭,三箭射出,两箭中靶心,一箭擦着红心飞过。巴图在一旁看得直点头:“不错,但比我还差些。”说罢,他张弓搭箭,三箭竟都射穿了靶心,引得众人一片喝彩。
第二场技勇,巴图举起了三百五十斤的石锁,还绕场走了十圈。轮到李存义时,他选了柄一百二十斤的重刀,演练起王砚教他的“破阵刀法”。这套刀法原本是战场上用的,讲究大开大合,刀风扫过,竟卷起地上的尘土,看得考官们频频点头。
到了策论环节,题目是“论漕运与边防”。李存义想起江宁的案子,提笔写道:“漕运通则粮草足,粮草足则边防固。然漕运之弊,在豪强勾结,如江宁张万霖之流,盘剥百姓,截留粮草,则边防危矣。故欲固边防,先清漕弊;欲清漕弊,先除豪强。”他写得兴起,竟忘了时间,直到考官收卷时,才发现砚台里的墨已用去大半。
三场考完,李存义在京城客栈住了下来。周明轩天天拉着他去逛茶楼,听人议论会试结果。有说书先生把巴图的骑射吹得神乎其神,说他定能高中武状元;也有人说江南来的举子刀法精妙,说不定能拔得头筹。
放榜那日,李存义挤在人群里,仰头望着榜单。巴图的名字赫然在榜首,周明轩排在第三十一位。他顺着榜单往下找,心越跳越快,终于在第三位看到了“李存义”三个字。
“探花!李兄你中了探花!”周明轩拍着他的肩膀,笑得合不拢嘴。
李存义愣在原地,手里的油纸包掉在地上,露出里面李老栓给的护身符。老虎画被风吹得轻轻晃动,仿佛在朝他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