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后的目光扫过艾尔和爱丽丝,眼神深邃,仿佛要将未来的重担提前让他们感知:“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必须去耶鲁,必须找到能让龙王国变得更强大、更富足、更坚韧的方法,也是通过我们这些国家施加压力,让阿特拉王国收敛他们的行为。无论是艾尔你带来的新奇知识,还是爱丽丝你将要学习的战略与领导力,或是罗拉娜你追求的自然。只有自身足够强大,才能更好地庇护治下的所有子民,才能拥有足够的余力和智慧去帮助那些因远方的战火而流离失所的无辜者,才能……避免我们自己的家园,在未来某一天,也沦为一片焦土,生出同样令人心痛又无奈的疮痍。”
威廉的一番话,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像一幅沉重、真实而细节饱满的画卷,在年轻人面前缓缓展开,远远超出了“山贼可恶,剿灭即可”的简单认知。它将远方的战火、难民潮、资源的匮乏、治理的困境、人性的挣扎以及未来的责任,冰冷而清晰地连接了起来。
爱丽丝紧握“赤凰初啼”剑柄的手,不知不觉间微微放松了些,手上的青筋缓缓平复。她脸上的愤怒被一种更复杂的、混合着同情、凝重、理解和沉甸甸责任感的情绪所取代。她沉默了片刻,碧蓝的眼眸中光芒闪烁,最终低声道:“我明白了,父亲。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艾尔也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他望着窗外那片被夕阳染上金边、看似宁静美好的山林,仿佛能穿透那层美丽的表象,感受到其下隐藏的无尽悲鸣、挣扎与生存的残酷抉择。科技与魔法或许能带来生产力飞跃和物质富足,但如何公平地分配资源、有效地治理国家、妥善地安抚和吸纳流民、平息战火带来的漫长而深远的后续影响……
威廉看着陷入沉思的孩子们,脸上露出会心而复杂的微笑。他并未打扰他们的思考,有些认知需要时间去沉淀。但他也并未放任不管,他召来一名亲信骑士,低声吩咐了几句,命令其将遭遇山贼的情况通报给最近的地方治安官员,并考虑发布委托,安排可靠的冒险者公会队伍探查并清剿周边山林里确认有攻击性的匪徒据点,目标是确保商路安全,但对那些确无恶迹、只为求食的落难者,则应以驱散和警示为主。
三天后,艾尔一行人已经离开了伯拉罕公爵领的边界,进入了龙王国中部那片由众多大小贵族领地及王室直属城镇交错组成的、名为阿拉莫多盆地的富庶区域。
地势变得平缓,沃野千里,灌溉渠系纵横交错,理论上应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然而,艾尔坐在马车里,目光却被路边农田里那些正在劳作的身影牢牢吸引。他凝视着那些在泥土中缓慢移动、脸上似乎蒙着一层灰霾、眼神空洞麻木的人们,一种强烈的不适感在他心中蔓延。
他终于忍不住,推开些许车窗,向骑马护卫在侧的贾里德·费格森询问道:“贾里德先生,为什么……为什么这里的农民看起来,和莫纳哈斯特城周边,或者说我们伯拉罕公爵领里的农民们如此不同?”他斟酌着用词,“他们看起来……毫无生气。”
贾里德沉默了片刻,驱动战马更靠近车窗一些,他似乎早料到会有此一问,正在谨慎地斟酌着措辞。“并非这片土地不够肥沃,艾尔少爷,”他声音压低了些许,“也并非每位领主,都像威廉大人一样……将子民的福祉置于如此高的位置。”
这时,一旁骑马的爱丽丝与车厢内的罗拉娜也被这段对话吸引,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向车外。贾里德的目光扫过田地里那些目光呆滞、仿佛只是依靠本能机械地重复着劳作动作的人群,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补充道:“而且,严格来说,艾尔少爷,只有拥有自由身份、耕种着自己土地或受雇于人的平民,才能被称为‘农民’。”
他顿了顿,说出一个让空气瞬间凝滞的词:“这些人……恐怕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农奴。”
“农奴?”爱丽丝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讶脱口而出,她冰蓝色的眼眸因震惊而微微睁大,“这怎么可能?王国法典不是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明确废除奴隶制了吗?所有人生而自由,这是写入律法的!”
“名义上,确实废除了,爱丽丝小姐。”贾里德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经历过现实的无奈,“国王的政令和美好的法典条文,其力量有时难以触及王国每一个角落,尤其是那些世代传承、享有自治权的贵族领地的深处。正如那句古老的谚语所说:封臣的封臣,不是我的封臣。国王陛下能直接管辖和问责的,主要是他直接分封的贵族,而对于那些贵族的封臣,以及封臣的封臣……王权的光辉与律法的威严,就会变得微弱而模糊。”
他略带讥讽地继续说道,目光扫过那些衣衫褴褛的身影:“而且,从那些精妙的法律条文上看,这些人很可能并非‘奴隶’,而是‘自愿为奴以换取庇护和生计’的契约奴仆,或者是因为无法偿还债务而被迫以劳役抵债的‘债务人’——总之,他们有无数种方法被排除在‘自由民’的定义之外。更不用说……”
贾里德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冰冷的现实感:“我们的国王陛下,为了确保税收和秩序,还曾立下过一项法律:凡无法证明自己连续三年向领主或王国缴纳了足额人头税或土地税的平民,将自动失去王国法律的保护。这意味着什么,您应该能明白。”
这番话像一块沉重的寒冰,投入了马车之内,让原本有些闷热的空气瞬间凝固、降温。爱丽丝紧抿着嘴唇,脸上血色微微褪去,她看着车外那些麻木的身影,先前因“山贼”真相而产生的复杂情绪尚未完全平复,此刻又叠加了一层更沉重、更令人窒息的认识。原来苦难并非只来自远方的战火,也可能根植于身边看似秩序森然的土地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