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车间的嗡鸣声像一层厚重的棉絮,包裹着死寂。
林淮坐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背靠着一根粗大的、表面凝结着油污的管道。他小口小口地吞咽着压缩饼干,干燥的碎屑刮过喉咙,带来细微的刺痛。
他需要食物维持体力,但食欲早已被恐惧和冰冷扼杀。
一号的暗红色胶质在他脚边摊开,像一汪不安的血泊,表面偶尔泛起细微的涟漪,又迅速平复。
它似乎仍未从下方那东西的威慑中恢复过来,显得异常安静,甚至有些……萎靡。高处的二号也收敛了许多,灰白的身体蜷缩在阴影最浓处,裂口紧闭,细密的牙齿不再摩擦。
它们在害怕。
比面对陈默的斧头时更甚的、源自本能的恐惧。
这恐惧像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浸染着林淮。他抱紧膝盖,试图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指尖却只触碰到粗糙布料下冰冷的皮肤。那声锁舌转动的轻响,如同魔咒,在他脑海里反复回放。
门后的东西……在回应他。
不是因为陈默,不是因为任何外力,仅仅是因为他——林淮——的存在,和那句不知死活的问话。
“另一个……孩子?”
这句话脱口而出时,他更多是出于一种破罐破摔的挑衅,一种对陈默恐惧的嘲弄。他没想到会得到回应。那一声冰冷的、机械的“咔哒”声令人毛骨悚然。
因为它意味着秩序。
意味着那东西并非完全混沌狂暴,它遵循着某种逻辑,拥有意识,并且,它注意到了他。
陈默的暴怒和恐惧此刻也有了答案。
他害怕的不仅仅是那东西的力量,更是林淮与那东西之间正在建立的、无法被他掌控的联系。这种联系,足以颠覆他小心翼翼维持的、脆弱的平衡。
脚步声从阴影中传来,沉重而压抑。
陈默去而复返。他手里拿着另一套灰色的连体衣和一条看起来同样粗糙的毯子,粗暴地扔到林淮面前。
“换上。”他命令道,声音依旧冷硬,但先前那股暴怒似乎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深重的疲惫和警惕,“这里晚上温度会骤降,不想冻死就别矫情。”
林淮没动,只是抬眼看着他:“下面那个,它需要什么?”
陈默的身体瞬间僵住,扔毯子的手还悬在半空。兜帽下的阴影里,目光锐利如刀,死死钉在林淮脸上。
“我警告过你。”他一字一顿,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
“我知道。”林淮点头,语气平静得近乎诡异,“但它需要什么?食物?像它们一样?”他指了指一号和二号。
“它什么都不需要!”陈默低吼,像是被触碰了逆鳞,“它只需要被关着!被隔绝!直到……”
他猛地刹住话头,胸口剧烈起伏。
“直到什么?”林淮追问,目光紧紧锁住他。
陈默深吸一口气,似乎在极力平复情绪。他放下手,转过身,背对着林淮,看向车间深处那片黑暗。
“直到我们都能活下去。”他最终说道,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沉重。
林淮沉默了。
他看着陈默紧绷的背影,那个能轻易劈开怪物的男人,此刻肩背却显出一种被无形重压摧垮的脆弱。他在害怕,也在守护。守护什么?这个破烂的安全屋?还是别的更虚无缥缈的东西?
“它喜欢什么?”林淮换了个问法,声音轻了些。
陈默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良久,他才极其缓慢地、带着极度不情愿地开口:“……安静。还有……低温。”
安静。低温。
林淮想起那条走廊的死寂和刺骨的寒冷。那不仅是环境,更是那东西的“喜好”。是它力量影响的结果,还是陈默为了安抚它而刻意维持的状态?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苍白的手指。寒冷让他指尖发麻。他突然想起被拖进安全屋时,陈默身上那冰冷的触感,以及这屋里无处不在的、低于常理的低温。
一切都有了解释。
陈默不仅在看守那东西,更是在饲养它。用整个安全屋作为囚笼和饲槽,用低温和平静来满足它,换取暂时的、岌岌可危的安稳。
而自己这个意外闯入的、“母亲”身份的存在,就像一颗投入静水的石子,搅乱了一切。
“它讨厌什么?”林淮再次开口。
陈默猛地转过身,兜帽下的眼睛燃烧着压抑的怒火和一丝难以置信:“你问这个想干什么?激怒它?让这里变成一片废墟?!你以为你能控制它?!”
“我不能。”林淮坦然承认,他抬起眼,目光清冷而直接,“但你需要我知道,不是吗?”
他慢慢站起身,走向陈默,无视了对方瞬间绷紧的防御姿态。
“你把我带进来,不是因为好心。”林淮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敲打在陈默的神经上,“你看到它们怎么对我的。你知道我和‘它们’之间……有联系。你害怕下面的那个,但你更想知道,我能不能……‘安抚’它?或者,至少,不会立刻激怒它?”
陈默的呼吸骤然停止。阴影掩盖了他一瞬错愕的表情,但他身体的僵硬无法完全掩饰。
林淮知道自己猜对了。
陈默救他,不仅是需要一个新的“资源”或“劳动力”,更是一次危险的试探。一个试图理解和管理那不可控深渊的、绝望的尝试。
“它讨厌什么?”林淮重复道,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容拒绝的坚持。
死寂笼罩了两人。只有机器的轰鸣在远处持续。
最终,陈默的声音干涩地响起,像磨损的砂纸:
“……高温。噪音。还有……强烈的情绪波动。尤其是……恐惧和绝望。”他的目光扫过远处悬挂的尸体,又迅速移开,“那些……会让它躁动。”
林淮的心沉了下去。恐惧和绝望?这地方最不缺少的就是这个。那些被吊死的囚徒,他们临终前散发出的情绪,是否也曾刺激过那深渊下的存在?
而他刚才……在门缝下感受到的,难道不仅仅是自己的恐惧,还有那东西对他情绪的……品尝?
一股寒意比车间低温更刺骨,瞬间钻透了他的骨髓。
他看着陈默,突然明白了这个男人日复一日活在怎样的压力和精神折磨之下。他不仅是在看守一个怪物,更是在刀尖上跳舞,用尽手段维持着脆弱的平衡。
而自己,成了一个新的、无法预测的变量。
“我知道了。”林淮最终说道。他没有再追问,也没有做出任何承诺。他弯腰捡起地上的干净衣服和毯子,走向不远处一个相对干净的角落,开始沉默地更换。
冰冷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阵战栗。他裹紧毯子,蜷缩起来,闭上眼睛,仿佛已经疲惫不堪,需要休息。
但他的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高温。噪音。情绪。
这些是刺激那东西的因素。
那么,反过来呢?
极致的安静。低温。以及……某种特定的、非恐惧和绝望的情绪?
比如……“母亲”的……“关注”?
这个念头疯狂而危险,像毒蛇的信子,在他心底悄然吐露。
陈默站在原地,阴影笼罩着他,目光复杂地盯着蜷缩起来的林淮,仿佛在审视一个即将引爆的炸弹。
车间里,只有两道各怀鬼胎的呼吸声,和远处那永恒不变的、沉闷的机械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