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沉默的摇篮曲
伦敦的雨，总带着一股铁锈与陈年砖石的味道。
它不像倾盆而下的暴雨，更像某种弥漫在空气里的慢性腐蚀剂，无声地磨损着这座城市，以及城市里的人。
汤姆·布朗宁站在档案馆厚重的水泥窗沿后，看着窗外被雨水模糊的都市灯火。
它们如同沉在浑浊水底的磷火，明灭不定，带着一种系统性的冷漠。
背后传来的慢性疼痛，像一枚埋藏在肌肉深处的生锈铁钉，随着每一次呼吸，细微而固执地提醒着他过往的一切。
那不是剧烈的锐痛，而是一种沉闷、持久的酸胀与灼热，盘踞在脊椎左侧，仿佛某种寄生生物正缓慢汲取着他的精力。
医生称之为“创伤后遗留症候群”，开具的药片只能带来昏沉和更多的虚无感。
汤姆更愿意相信，这是身体对他所置身的这个日益自动化、却愈发不透明的世界，所产生的最直接的物理反应。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这间位于地下的、被泛黄纸页和潮湿空气填满的档案室。
这里是信息的坟墓，也是真相可能蛰伏的蛹。
官方身份上，他仍是一名档案管理员，一个被边缘化的职位。
但他清楚，内务部的“守望者”系统那双无处不在的电子眼，从未真正从他身上移开。
他的每一次权限调用，每一次超时停留，都可能被记录、分析，成为某个冰冷数据流里微不足道的一环。
信任早已崩塌，如同被蛀空的梁柱，支撑着的，只剩下一种更为坚韧、也更显疲惫的守护意志——守护那些被体制刻意遗忘或掩埋的碎片。
桌上的内部通讯终端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被雨声掩盖的嗡鸣。
不是通常的呼叫铃声，而是一种特定频率的震动，来自一个被加密的、非官方的频道。
是艾米。
汤姆接通，没有视频，只有音频。
对面先是一段压抑的、急促的呼吸声。
“汤姆……”
艾米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绷紧的琴弦被无意拨动后的余音。
“它又来了。”
汤姆没有立刻回应，只是将听筒贴得更紧。
他知道“它”指的是什么——那场灾难留下的，除了她左臂高位截肢的物理残缺，还有更诡谲的后遗症：慢性的神经痛，以及，幻听、幻视。
“这次是什么？”他问，声音刻意放得平稳。
“哭声……婴儿的哭声。”
艾米吸了口气，似乎在努力压制着什么，“但不对，音调是扭曲的，里面……里面掺了东西。像是有金属在摩擦，在刮擦，形成一种……调子？不，不算调子，更像是一种……生锈的韵律。”
她的描述让汤姆皱起了眉头。
幻听的内容通常与个人经历相关，艾米过去偶尔会听到锚点爆炸时的巨响回放，或者某些杂乱的电子噪音。
婴儿哭声，尤其是带有“金属感”的扭曲哭声，这是第一次。
“持续了多久？”
“十几秒。但感觉很糟，幻肢也跟着剧痛，像被通了电。”
艾米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我感觉不太好，汤姆。这不像是偶然。”
几乎就在艾米话音落下的同时，汤姆面前的内部系统屏幕，自动弹出了一条加急的市政新闻简报窗口，红色的标题异常刺眼——
【“摇篮计划”试点中心突发异常事件，十二名婴儿生命体征一度告急】
汤姆的心猛地一沉。
“摇篮计划”，伦敦最新推出的智能育婴中心试点，被媒体誉为“未来育儿的曙光”，集成了最先进的环境控制、健康监测和自动化看护系统。
就在刚才，深夜时分，位于市中心肯辛顿区的试点中心，发生了一起原因不明的群体性婴儿呼吸抑制事件。
十二名婴儿的血氧饱和度在几乎同一时间段内莫名骤降，触发了最高级别的医疗警报。
万幸的是，值班医护人员反应迅速，通过紧急干预措施，所有婴儿均已暂时脱离危险，但原因成谜。
简报措辞谨慎，强调“无任何物理入侵痕迹”，“所有安全门禁及监控系统运行正常”，事件已交由警方和医疗技术小组联合调查。
无物理入侵。
系统正常。
群体性生命体征异常。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在汤姆的脑海中碰撞出危险的火花。
他几乎立刻联想到了艾米刚刚描述的、那来自数十公里外的、关于“金属感婴儿哭声”的幻听。
这不会是巧合。
“艾米，”汤姆的声音低沉而迅速，“新闻出来了。‘摇篮计划’出事了，十二个婴儿。”
通讯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随即，艾米的呼吸声变得更加粗重。“……什么时候？”
“就在刚才。时间对得上。”
“……我就知道。”
艾米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被验证的恐惧，以及一丝愤怒，“这不是幻觉，汤姆。有什么东西……被‘播放’出来了。而我，我该死的神经系统，像个破烂的天线，接收到了它！”
“保持冷静，”汤姆说，更像是在对自己说，“我需要去查点东西。你……稳住。”
结束通讯，汤姆立刻坐回终端前，他的管理员权限在此时成了窥探真相的钥匙。
他绕开了常规的新闻界面，直接切入市政内部的服务网络，调取了与“摇篮计划”试点中心相关的、非公开的实时日志和医疗数据摘要。
数据流在屏幕上滚动。
环境参数：温度、湿度、光照、空气质量……一切都在设定范围内。
设备状态：生命监护仪、智能摇篮、自动喂养机……运行记录无异常。
安保记录：无非法闯入，无权限异常调用。
一切正常得令人窒息。
直到他的目光锁定在一份被标记为“深度分析-待复核”的医疗数据附件上。
强行破解加密后，里面的内容让他后背泛起一股寒意。
医疗记录显示，在对受影响婴儿的紧急血液和神经电生理复查中，检测到了一种极其异常的暴露指标：17.3hz的次声波暴露痕迹。
17.3hz。
这个频率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汤姆记忆深处某个尘封而危险的匣子。
锚点事件！当初那场几乎摧毁半个街区、造成大量伤亡（包括他和艾米）的爆炸，其核心触发机制之一，就涉及到一个特定频率的次声波共振！
虽然具体参数因信息封锁而不完全一致，但这个17.3hz，带着一种致命的熟悉感。
次声波，频率低于20hz，人耳无法直接捕捉，但它能与人体器官产生共振，轻则引起不适、焦虑、定向障碍，重则导致器官损伤甚至死亡。
而17.3hz，根据一些非公开的研究文献，尤其容易干扰大脑的平衡感和神经系统稳定性。
对于神经系统尚未发育完全、颅骨更薄、对声波更敏感的婴儿来说，这种频率的冲击，无疑是毁灭性的。
来源呢？
报告一片空白。
只标注了“来源不明，持续时长约3-5分钟”。
汤姆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调取育婴房的环境控制系统日志。
通风系统、新风循环、湿度调节……这些大型管道系统，本身就是绝佳的次声波传导和放大介质。
然而，关键时间段的通风系统主日志，被覆盖了。
不是简单的删除，而是被大量无意义的系统维护数据流反复擦写覆盖，手法专业且彻底，几乎不可能恢复。
只留下一丝极其微弱的痕迹，表明在事件发生前后，系统曾执行过一段非标准周期的“深度循环”，但具体参数已无从考证。
“覆盖日志……”汤姆喃喃自语。
这不再是意外，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利用技术漏洞实施的攻击。
目标，是摇篮里最脆弱的人类幼崽。
他靠在椅背上，冰冷的汗水浸湿了衬衫，粘在背部的伤疤上，带来一阵刺痒。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玻璃，像是无数细小的手指在抓挠。
他想起了艾米的话——“生锈的韵律”。
金属。锈蚀。摇篮曲。
一个扭曲的意象在他脑中逐渐成形。
同一时间，城市的另一端，“摇篮计划”试点中心。
虽然最紧急的危机已经过去，但空气中仍弥漫着一种紧绷的、混杂着消毒水和恐惧的气息。
灯光被调得很亮，映照着医护人员苍白而疲惫的脸。
婴儿们暂时稳定下来，但偶尔响起的、比平时更显孱弱的啼哭，依旧撕扯着每个人的神经。
资深护士莎拉·科林斯正在休息室里，试图用一杯冷掉的咖啡压住自己不停颤抖的双手。
她是第一个发现异常并按下警报的人。
此刻，肾上腺素褪去，留下的只有后怕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感。
她闭上眼睛，事件发生时的片段就不受控制地闪回。
不是视觉上的，是听觉上的。
在那些婴儿监护仪发出刺耳警报之前的几十秒，或许更短，她正穿行在育婴房的过道里，进行例行巡视。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只有机器低沉的运行嗡鸣和孩子们均匀的呼吸声。
然后，她听到了。
非常轻微，几乎被环境噪音完全掩盖。但那声音直接钻进了她的脑子深处。
像是一首……摇篮曲？
不，不是任何她听过的旋律。
那更像是一种用生锈的金属片、或者磨损严重的齿轮，以一种完全不合节奏的方式，相互刮擦、碰撞产生的声音碎片。
不成调，却带着一种诡异的、重复的韵律感，冰冷，僵硬，仿佛某种非人之物在试图模仿人类的安抚，却只摹其形，未得其魂，反而透出浓浓的恶意。
那声音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短到她以为是极度疲劳产生的耳鸣。
紧接着，刺耳的警报声就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空间。
她当时全部精力都投入了抢救，无暇他顾。
此刻静下来，那“金属摇篮曲”的幻听，却如同跗骨之蛆，清晰地回荡在脑海里。
她该报告吗？
报告自己可能在危机前听到了“幻听”？
在眼下这种敏感时刻，这听起来太不专业，甚至可能被质疑她的精神状态是否适合继续工作。
她抿紧了嘴唇，将咖啡杯握得更紧，指节泛白。
也许……也许只是太累了。
她试图说服自己。
但她无法忽略心底那股寒意。
那声音，不像来自这个世界。
它带着一种……工业流水线上的冰冷精确，却又充满了某种非人的恶意。
她甚至能隐隐感觉到，在那声音响起时，自己的后颈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
更远处，艾米·杰瑞在自己的公寓里，坐在黑暗中。
她右手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左臂义肢与皮肉连接的接口处。
那里传来一阵阵灼痛和针刺感，是慢性的神经痛，也是刚才那阵剧烈幻听和幻肢剧痛消退后的余波。
基础的肌电义肢静静地待着，像一段不属于她的、冰冷的机械造物。
作为独立的神经接口安全顾问，她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自己这副残躯与机械结合处的脆弱与异常。
普罗米修斯-Ig 留下的遗产，不仅仅是失去的手臂，还有这套如同故障电路般敏感的神经系统，以及随之而来的、与现实交织的幻象。
她抬起右手，在空气中虚握，仿佛想抓住那已经消失的、扭曲的婴儿哭声和金属刮擦的余韵。
那不是幻觉。
她越来越确信。
有什么东西，利用了某种技术，发射了某种信号。
一种能够绕过正常感官，直接作用于神经，甚至能被她这具被改造过的、异常敏感的身体所捕获的信号。
是声波吗？次声波？还是别的什么？
汤姆那边还没有新的消息。
但她知道，风暴已经开始。
摇篮不再安全。
而那首沉默的、生锈的摇篮曲，或许，才刚刚奏响第一个音符。
窗外的城市依旧灯火通明，自动化系统无声运转，维持着表面的秩序。
但在那光鲜的表层之下，在网络的边缘，在数据的阴影里，某种东西正在苏醒，正在低语，正在将它的触角，伸向这座城市最柔软、最毫无防备的角落。
本章设定注释
次声波 (Infrasonic wave)
科学解释：频率低于20赫兹（hz）的声波，人耳无法直接听到。但其低频特性使其能与人体器官（如大脑、心脏、眼部）发生共振。本文中17.3hz 被选为攻击频率，因为它尤其容易干扰前庭系统和神经系统，导致焦虑、迷失方向、生理不适。婴儿因神经系统未发育完全、颅骨较薄，对此更为敏感。
幻听\/幻视 (Auditory\/Visual hallucinations)
科学解释：在无外部刺激下感知到声音或图像。通常与神经系统疾病、精神压力或特定神经毒素损伤有关。本文中艾米的幻听幻视是“普罗米修斯-Ig”神经毒剂的后遗症，也成为了她感知幽灵碎片声波攻击的“异常天线”。护士莎拉的“金属摇篮曲”幻听，则是微量神经毒剂影响其感知系统的初期症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