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药房高处那扇窄小的琉璃窗，在青石地面上投下一方明净的光斑。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动，如同被无形之手拨动的微尘之河。
药房里的空气带着一种独特的、层次分明的气味：底层是木架和陈年纸张的沉郁味道，中层是数十种药材混合后形成的、略带苦涩的草木清香，最上层则是昨日新到的那批“沙棘根”和“红柳花”散发出的、新鲜而略带辛辣的气息。
叶青儿站在木架前，手中托着一只敞开的陶罐。罐中是深褐色的“石胆草”粉末，质地细腻，在光线下泛着澹澹的金属光泽。她用一根玉质药匙小心地舀出少许，放在掌心，凑近鼻尖轻嗅。
苦涩中带着一丝凉意，是止血生肌类药材的典型气味。但石胆草的特殊之处在于，它生于戈壁深处的岩缝，常年吸收金石之气，故而粉末中隐含着一丝极微弱的金铁锐气——正是这一丝锐气，能让它更快地渗入伤口，促进血肉新生。
“石胆草研磨时需用寒玉杵臼，且要逆着纹理缓慢碾压，如此方能保住其中金石之气不散。”林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正将最后一株红柳花收入避光的黑玉匣中，“若用铁器或操之过急，药效便去了一半。”
叶青儿点头，将粉末倒回陶罐，盖好盖子，在标签旁用炭笔轻轻画了一个三角标记——这是林婉教她的记号，代表“需特殊处理，药性易损”。
“师姐，这石胆草若与‘铁骨藤’同用，会否因金铁之气过盛而伤及经脉？”她转过身，状似随意地问道。
林婉闻言，擦手的动作微微一顿，看向她的眼神多了几分审视：“你怎会想到将这两味药同用？石胆草外敷，铁骨藤内服，本就不是一路。”
“只是偶然在杂记中看到一句‘金铁相生，可淬筋骨’，便胡乱联想。”叶青儿神色平静，走到水盆边洗手。清凉的水流冲过手指，带走掌心的药末。
“杂记……”林婉若有所思地擦干手，走到那张宽大的木桌旁，从一堆书卷中翻出一本皮质封面的厚册，“你说的，可是这类‘体修杂谈’？”
叶青儿擦净手，走近看去。那是一本名为《戈壁采药录》的旧书，但书页间夹着不少手写的纸条，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各种药材搭配的心得。林婉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一行小字：
“石胆草粉三钱，铁骨藤汁半盏，辅以星露草调和，外敷可强皮膜——此为古方‘铁衣膏’残篇，然金石之气太盛，寻常修士不堪承受，故今多弃用。”
叶青儿的目光在那行字上停留片刻，抬头看向林婉：“师姐也研究过体修药方？”
“早年好奇，收集过一些。”林婉合上书册，叹了口气，“体修之道，说是淬炼肉身以求不朽，实则近乎自虐。以金石之气、雷霆之力、寒冰烈火反复摧残己身，熬不过便是道基尽毁，熬过了也未必能走多远。咱们炼气士虽进境慢些，但胜在平稳，何必走那险路？”
她说这话时，眼神中有一丝澹澹的惋惜，似是想起什么往事。
叶青儿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将洗净的药杵、药臼等工具一一擦干，放回原位。铜器与粗布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
她知道林婉说得没错。体修艰难，百不存一。但她没有选择。《太初寂灭诀》本就是一条前所未有之路，需以最强肉身承载最霸道的寂灭之力。昨夜淬体的痛苦犹在骨髓深处回响，但那力量增长的实感，也真切无比。
“师姐教训的是。”她最终轻声应道，将最后一柄切药刀插回墙上的皮鞘，“我只是觉得，多了解些总无坏处。戈壁险恶，若遇体修敌人，知其弱点也是好的。”
林婉闻言，神色缓和下来：“这倒也是。罢了，你若真有兴趣，那本《基础丹方》你先看着。至于体修药方……”她顿了顿，走向墙角一个不起眼的矮柜，打开柜门，里面堆着不少陈旧书卷，“这里有些早年收来的残本、杂记，多是前人随意记录，真伪难辨，你闲暇时可翻翻，但切记不可尽信，更不可轻易尝试。”
叶青儿眼睛微微一亮：“多谢师姐。”
“先别谢。”林婉从柜中抽出一本封皮残破、以麻绳粗略装订的册子，拍了拍上面的灰尘，“今日把这些新药材入库后，你便整理这个柜子吧。里面的书卷按年份大致分类，破损严重的挑出来，看看能否修补。”
“是。”
两人不再多言，继续投入工作。
叶青儿将最后几箱药材清点完毕，逐一记录在册。她的字迹工整清晰，一笔一划都透着股沉静的力量。林婉在一旁核对，偶尔纠正一两处计量单位的写法，心下暗暗点头——这叶师妹做事，当真让人挑不出错处。
全部入库后，已近午时。
窗外传来开饭的钟声，悠长沉浑。
“先吃饭吧。”林婉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肩膀，“下午再整理书柜。”
膳堂里依旧热闹。大锅炖的菜今日是沙葱羊肉，浓烈的香气弥漫开来。戈壁羊肉质紧实，炖得酥烂，沙葱的辛辣恰到好处地化解了油腻。配着新蒸的粟米饭，每人还有一碗酸蘑汤——那是用戈壁特产的“沙蘑”晾干后泡发熬煮的，滋味鲜美。
叶青儿安静地吃饭，听着周围同僚的闲谈。
张岳在抱怨昨夜了望塔上的风沙太大，灌了他一脖子沙；赵平说起前几日去赤岩峡谷调解纠纷时，见到青锋商会那个新来的管事，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李铭则和林婉讨论着星舟某个阵法的优化方案……
王莽坐在主位，慢慢吃着饭，很少插话，但偶尔抬眼扫视众人，目光深邃。
这样的日常，简单、粗糙，却有一种扎实的温暖。叶青儿小口喝着酸蘑汤，热流顺着食道滑入胃中，驱散了晨间药房里的阴凉。她想起很久以前，在洪荒那个破败的村落里，哥哥叶玄也会想方设法弄些热汤给她喝。那时的汤比这清寡得多，常常只有几片野菜，但哥哥总是笑着看她喝完，自己却舔舔干裂的嘴唇说“哥不饿”。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陶碗边缘。
“叶师妹，汤要凉了。”林婉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叶青儿抬头，对上林婉关切的目光，微微摇头：“在想些药性相克的事，走神了。”
饭后有半个时辰的休憩时间。
大多数人回房小憩，叶青儿却绕到前哨站后方那片小小的“药圃”。说是药圃，其实只是用碎石垒出几个矮垄，上面稀稀拉拉长着些耐旱的草药：驱蚊的艾草、止血的车前、清热的蒲公英。戈壁缺水，这些草药长得都很瘦小，但生命力顽强。
她在药圃边的石凳上坐下，闭目调息。
正午的阳光灼热，但在运转《太初寂灭诀》时，外界的酷热反而被转化吸收，成为淬炼灵力的一丝助力。灰白色的寂灭灵力在经脉中缓缓流转，所过之处，昨夜淬体时残留的细微损伤被进一步修复，那些新冲开的经络节点也越发稳固。
她能感觉到，丹田中的气海越发充盈，灵力粘稠如汞，运转时隐隐有潮汐之声。筑基的那层屏障，已经薄得近乎透明。但她依旧压着，不急着突破。
完美筑基，需要的不仅是灵力积累，更是对自身力量本质的透彻领悟，以及一副能承载更强大力量的肉身。昨夜淬体只是开始，她需要更多。
一刻钟后，她睁开眼，眸中灰白光芒一闪而逝。
起身回到药房。
林婉已经在了，正对着那堆旧书卷发愁。见叶青儿进来，她苦笑道：“这些书放了多少年我都记不清了，有些是前几任药师留下的，有些是外出任务时随手带回来的。你慢慢整理，我去丹房试着炼一炉‘清心丹’，冰心草到了，正好开炉。”
“师姐放心。”叶青儿目送林婉走进隔壁的丹房，关上门，这才转身看向那柜旧书。
柜子很深，书卷杂乱地堆叠着，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她取出一块湿布，先大致擦拭了柜内，然后才小心地将书一卷卷取出，放在铺了油布的地面上。
大多是常见的药典、地方志、游记杂谈，年份从几十年前到百余年前不等。纸张泛黄发脆，有些边角已被虫蛀。她动作轻柔，按书籍主题大致分类：药理类、地理类、杂记类、功法残篇……
忽然，她的手指触到一本异常厚重的册子。
将它从柜底抽出，封皮是深褐色的硬皮，边缘磨损严重，上面没有任何字迹。翻开第一页，是空白的。连续翻了十几页，才出现字迹——是一种极其古拙的字体，笔画硬朗如刀刻，与现今通用的文字有七八分相似，但更显原始。
“星纹金铁，天地奇物，蕴星辰之精，含金铁之魄……”
叶青儿的心跳微微加快。
她快速翻阅。这本册子并非印刷，而是手写，笔迹狂放不羁，有时一页只有寥寥数语，有时又密密麻麻写满小字，还配有粗糙但传神的图示。内容全是关于如何利用“星纹金铁”这类蕴含星辰之力的金属矿物来淬炼肉身，从矿石鉴别、研磨处理、药液调配，到淬体时的姿势、呼吸、灵力运转路线，记载得极为详尽。
但这不是一部完整的功法，更像是某个体修前辈的修行笔记，而且明显是残本——中间有数十页被撕去，后半部分也戛然而止。
她翻到最后一页有字迹的地方：
“……七日淬炼，皮膜初成，可挡凡铁。然金铁之气入骨，痛如刮髓，非大毅力者不可继。余至此方悟，体修之道，实乃以身为器，千锤百炼，方得真钢。惜余旧伤复发，无缘后续‘炼脏’‘易髓’之境，憾甚。留此残篇，待有缘人……”
落款处是一个狂草的“厉”字，墨迹深浸纸背，仿佛用尽了书写者最后的力气。
叶青儿轻轻合上册子，闭上眼睛。
脑海中，《太初寂灭诀》的经文与这残篇中的记载飞速对照、印证、融合。许多昨夜淬体时模湖的感悟，此刻变得清晰起来。星纹钢砂为何要配合特定药液？金铁之气入侵时灵力该如何引导？痛苦达到何种程度是极限，何种程度又是突破的契机？
原来如此。
她睁开眼，将这本《星纹金铁淬体纪要》残篇小心地放在“功法残篇”那一类的最上方，用另外两本普通药典虚掩着。
然后继续整理其他书卷，动作依旧平稳，呼吸丝毫未乱。
只是那双眼眸深处，燃起了一簇幽深的火。
她知道该怎么进行下一次淬体了。
也知道，那痛苦将远超昨夜。
但她别无选择。
哥哥在等她。
窗外的日光渐渐西斜，药房内的光线变得柔和。尘埃依旧在光柱中浮动，草木的清香混合着陈旧纸张的味道，萦绕不散。
叶青儿将最后一本书归类放好，起身拍了拍衣襟上的灰尘。
隔壁丹房的门开了，林婉端着一只玉盘走出，盘中躺着三颗龙眼大小、色泽澹青、表面隐有云纹的丹药，清香扑鼻。
“成了！”林婉脸上带着疲惫但欣喜的笑容，“清心丹成丹三颗，品相不错。叶师妹，这颗给你。”
她将其中一颗递过来。
叶青儿双手接过。丹药触手温润，清香沁人心脾，只是闻着便觉得心头杂念消减了几分。
“多谢师姐。”
“是你该得的。”林婉笑着收起另外两颗，“今日辛苦你了，书柜整理得如何？”
“已大致分类，破损的书卷共十一本，修补需专门的‘固纸胶’和‘补墨’。”叶青儿指着地上分好的几堆，“那些功法杂记类，是否要单独存放？”
林婉扫了一眼，目光在那本被掩盖的《星纹金铁淬体纪要》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就放回原处吧。都是些无用的东西，改日若有机会去大城，捐给书铺换几本新药典也好。”
“是。”
两人一起将书卷重新放回柜中。叶青儿动作自然，将那本残篇放在了柜子最里侧，与其他几本功法残卷叠在一起。
柜门合上，尘埃落定。
窗外，戈壁的落日正缓缓沉入地平线，将天地染成一片苍茫的金红。
晚钟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