徵宫素来以药香弥漫、弟子往来忙碌而闻名,此刻却被一片死寂的苍白笼罩。素幡低垂,白灯笼在廊下随风轻晃,投下惨淡光影。
徵宫宫主与其夫人的骤然离世,让整个宫门陷入悲痛,而徵宫更是失去了主心骨。仆役们惶然无措,唯有那个年仅六岁、一夜之间成为孤儿的少宫主——宫远徵,穿着过于宽大的麻布孝服,跪在灵前冰冷的蒲团上,背脊挺得笔直却难掩瘦弱。
他低着头,苍白的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曾因见到玉蚕蛊而闪亮的眼眸,此刻又恢复了深潭般的沉寂。他不哭不闹,甚至不看向任何前来吊唁的人。
但在那宽大袖口的遮掩下,无人看见的是——他一只小手正紧紧攥着,掌心传来细微的、熟悉的蠕动感。那是田诩罂送给他的玉蚕蛊。这散发着柔和微光的小生命,成了此刻他冰冷世界里唯一的、微弱的热源和寄托。他偶尔会用指尖极轻地碰碰它,感受那微凉柔软的触感,仿佛这样才能确认自己还活着。
田诩罂踏入执刃厅时,周身锐气已刻意收敛。他对着宫鸿羽与三位长老,微微躬身,声音清冷平稳:“执刃,三位长老。徵宫现状堪忧,宫远徵年幼,无人主事。诩罂恳请暂协徵宫,办理葬礼,直至一切步入正轨。”
他的请求合情合理,很快得到准许。
领命后,田诩罂以惊人的效率投入工作。他调度人手条理分明,安排流程细致入微。但他始终分出一部分心神,如同最精准的雷达,锁定着那个跪在灵前的小小身影。他注意到了宫远徵偶尔袖口不自然的微动,心中了然,却并未点破。
前来吊唁的宫门中人络绎不绝,偶尔会有压得极低的窃窃私语飘来:
“……这么小就……真是……”
“嘘!慎言!”
“唉,徵宫往后……”
这些话语如针刺般袭来时,宫远徵攥着玉蚕蛊的指尖会收紧,袖内的微光似乎也黯淡了一瞬。
这时,一道墨蓝色的身影便会适时出现。田诩罂一身苗疆正装,银饰在素白背景衬托下愈发冷冽。他先郑重上香行礼,随后凤眸冷冷扫过灵堂,那目光如实质的冰锥,令窃窃私语者顿时噤若寒蝉。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道无形的屏障。
他的照顾细致而沉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他会准时送来精心准备的餐食,会在夜深时默默为宫远徵披上外衣。而宫远徵,从最初的毫无反应,到后来会在他靠近时,身体几不可察地放松一丝,甚至偶尔会飞快地抬眼看一眼他腰间的银葫芦和香包,那里有他熟悉的蛊虫气息。
然而总有不知分寸的人。一个搬运祭品的外院仆役,自恃资历,又在搬抬时嘀咕着“不祥”、“克亲”之类的话语。
他话音未落,只觉眼前银光一闪,手腕传来钻心刺骨的剧痛!
“啊——!”仆役惨叫一声,发现自己的手腕被一只戴着银镯的手死死攥住,那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腕骨。
田诩罂如鬼魅般出现在他面前,俊美的脸上毫无表情,唯有一双凤眸冷若寒冰。“方才的话,再说一遍。”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灵堂每个角落,带着令人胆寒的平静。
仆役疼得面色惨白,冷汗直流:“二、二公子…饶命…小的知错了……”
“知错?”田诩罂唇角勾起冰冷的弧度,“我看你胆大包天。徵宫主的遗孤,也是你能妄议的?”
话音未落,他手下猛地用力!
“咔嚓”一声脆响,腕骨应声而碎。在惨叫声中,田诩罂嫌恶地松手,取出手帕细细擦拭手指。满身银饰随着动作发出清脆撞击,每一声都敲在众人心尖。
“拖出去。徵宫不留不懂规矩的下人。再有妄议主子者,以此为戒。”
灵堂内外一片死寂。宫远徵跪在那里,第一次清晰地看到有人如此直接、狠厉地维护他。他空洞的眼睛里,极快地闪过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波动,攥着玉蚕蛊的手,不自觉地松了一点点。
处理完仆役,田诩罂走到宫远徵身边,撩起衣摆在一旁的蒲团上跪坐下来,默默相伴。这一次,宫远徵没有像最初那样完全无视,他的小身子微微向田诩罂的方向倾斜了微不可察的一点点。
良久,香烛即将燃尽。田诩罂的目光落在宫远徵放在膝头的小手上。他瞳孔微缩——那苍白纤细的指尖上,竟扎着好几根细小的木刺,一处还在微微渗血,血珠凝固发暗。而那只玉蚕蛊,似乎正因为感知到小主人的细微痛楚,在他袖内不安地轻轻蠕动。
田诩罂的心被刺了一下。他轻轻握住那只受伤的小手。
宫远徵身体一僵,缓缓抬头,空洞的大眼睛里带着茫然,却没有立刻抽回手。
“手怎么伤了?”田诩罂的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轻柔。
宫远徵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指,脸上毫无痛楚之色,只是眨了眨眼,用干涩的奶音平铺直叙:“被棺木上的钉子划到了。” 他似乎想起什么,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袖子,那里藏着玉蚕蛊。
田诩罂凝视着孩子麻木的神情,心中涌起一阵钝痛。他轻叹一声,从腰间取出盛着碧绿色苗疆伤药的玉盒。他小心地用银针挑出木刺,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绝世珍宝。敷药时,他低声似自语:“宁愿流血,也不愿流泪啊。”
宫远徵任由他处理伤口,听到这话,长睫微颤,眼中露出真实的困惑:“我为什么要哭?要流泪?” 他袖内的玉蚕蛊也安静下来,仿佛在聆听。
田诩罂动作一顿。他抬眼迎上孩子纯净却空洞的目光,一字一句认真解释:“流血是告诉别人,你的身体受伤了。而流泪是告诉别人,你的心受伤了。”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有时候,伤心难过是看不出来的,需要眼泪来告诉别人。”
宫远徵歪着头努力理解,良久才问:“为什么要告诉别人?”
“这样别人才能分担,才能安慰你。”
宫远徵低头看着被包扎好的手指,又下意识地隔着袖子碰了碰里面的玉蚕蛊,沉默半晌,声音更小了:“那…流血受伤,也不用别人分担安慰。” 在他认知里,身体的伤和心里的伤并无区别,都不必让人知晓,他有他的小虫子就好。
田诩罂只觉心口闷痛。他轻抚宫远徵的头发,望着灵前棺木,声音沉重:
“大概是因为…身体的伤口总会结痂愈合。而心里的伤心难过,有时候…却永远无法真正愈合。”
宫远徵猛地抬头,怔怔地望着田诩罂。那一刻,他那双沉寂如古井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碎裂了。他袖中的玉蚕蛊仿佛感知到小主人心绪的剧烈波动,散发出的微光都明亮了一丝。
田诩罂不再言语,只是将孩子轻轻揽入怀中。带着凉意却异常坚定的怀抱,包裹住这个过早失去一切、连哭泣都忘了的孩子。这一次,宫远徵没有僵硬,也没有推开,他甚至下意识地往那个有着淡淡药草和蛊虫清冷气息的怀抱里缩了缩,那只没受伤的小手,悄悄地抓住了田诩罂墨蓝色衣袍的一角。
灵堂内,白幡静默,烛泪低垂。
一颗从未被教导如何表达的、冰封的幼小心灵,在玉蚕蛊微光的陪伴与银蝎坚定守护的暖意下,悄然裂开一道细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