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的土壤,最易滋生狂热的信仰。当官府的粥棚前队伍长得望不到头,当隔离营里依旧不断抬出盖着草席的尸体,当朝廷的种种努力在浩大的天灾面前显得如此迟缓而杯水车薪时,一种新的“希望”,如同暗夜中的鬼火,在流民聚集的阴影角落里,悄然点燃,并以燎原之势蔓延开来。
起初,只是在通州城外某个肮脏泥泞的河湾地,流民们发现,有一伙人不像其他人那样茫然等待。他们默默地搭建起几个相对整齐的窝棚,中间甚至立起了一个简陋的木台。傍晚时分,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布袍、面容枯槁却眼神异常明亮的中年妇人,会站上木台。她并不高声呼喊,只是用一种带着奇异韵律的、仿佛能直接敲击在人心灵上的声音,低声吟诵:
“真空家乡,无生老母。末法临头,红尘苦海。信我老母,得脱苦厄。不入灾劫,不染瘟疫。白莲净土,接引善信……”
她的声音不大,却仿佛有种魔力,让周围躁动不安、充满痛苦的流民渐渐安静下来,不由自主地围拢过去。
“尔等可知,为何天降大旱,飞蝗蔽日,瘟神索命?”那妇人,被称为“圣姑”,目光扫过下面一张张麻木或痛苦的脸,“非是尔等不勤勉,非是朝廷不尽力,乃是这红尘世界,已至末法时代!天道崩坏,纲常沦丧,故而上天降下灾劫,清洗人间!”
她的话语,精准地戳中了流民们内心深处最大的困惑与恐惧——为什么我们会遭遇这些?为什么朝廷也救不了我们?
“然,上天有好生之德!”圣姑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狂热,“无生老母,怜悯众生,特降下法旨,开辟‘真空家乡’,接引诚心信众,脱离此苦海末世!凡诚心皈依,口诵老母宝号,奉上些许诚心(通常是指身上最后一点财物或食物),便可蒙老母庇佑,不饥不渴,不病不灾,直至被接引至那无旱无蝗、无病无痛的极乐净土!”
为了证明所言非虚,这“无生老母”教派的人,偶尔会拿出一些粮食,熬成稀粥,分发给最先表示皈依的人。虽然量很少,但在饿殍遍野的环境下,这无异于神迹。更有一些被安排好的“托儿”,在人群中宣称自己染了瘟疫,喝了圣姑赐下的“符水”(可能是加了点盐或草药的水)后便好转了。
生存的希望,哪怕再渺茫,再荒诞,也足以让绝望的人紧紧抓住。更何况,这教派还提供了一个对现实苦难的“完美”解释——不是你的错,是世界的错,而且有一条明确的“救赎”之路。
皈依者开始如滚雪球般增加。流民们纷纷跪倒在圣姑面前,口诵“无生老母,真空家乡”,献上自己仅存的财物,换取一个虚幻的承诺和一点点实实在在的施舍。简单的仪式,重复的咒语,共同的苦难,迅速凝聚起强烈的归属感和排外情绪。信教者开始自称“善信”,视教外之人为“迷途羔羊”,甚至对朝廷的赈济和防疫措施也产生了抵触——既然老母会庇佑,何必再喝那煮沸的、有怪味的水?何必去那如同监牢的隔离营?
这股暗流,迅速从通州蔓延到其他流民聚集地。圣姑手下开始出现一些骨干,他们模仿着她的方式,在其他聚集点开辟“道场”,发展信众。组织的雏形开始形成,有了简单的等级和分工。他们甚至开始有组织地收集信息,散布流言,刻意夸大官府的失误和疫情的惨状,进一步制造恐慌和对立。
“听说了吗?城里那些官老爷,把得病的人都抓去活埋了!”
“朝廷的粥里掺了沙子,还下了慢毒,就是不想让我们活!”
“只有信无生老母,才能躲过这场天罚!”
这些经过精心编织的谣言,在缺乏信息渠道、又被恐惧笼罩的流民中极具市场。越来越多的人对朝廷失去信任,转而投入“无生老母”的怀抱,寻求精神上的慰藉和物质上那一点点可怜的“恩赐”。
影麾下的察缉司,并非没有注意到这股异常的力量。几份关于“无生老母”教派在流民中迅速扩张的密报,已经摆上了陈默的案头。报告里提到了那个神秘的“圣姑”,提到了其极具蛊惑性的言论和初步的组织形态,也提到了其背后可能存在的、更深的势力牵连(一些失意的旧文人、被新政触及利益的豪强,似乎若隐若现)。
但此刻,陈默的主要精力仍集中在调集全国资源应对旱、蝗、疫三灾,以及疏导庞大的流民潮上。对于这个看似“疥癣之疾”的邪教,他只是在报告上批了四个字:“严密监控。”
他低估了在绝望的温床上,邪教所能滋长出的疯狂力量,也低估了那股隐藏在“无生老母”面具之后,试图利用这场天灾将他与新政彻底掀翻的恶意的决心。
无形的毒蔓,正在帝国的根基处悄然缠绕,只待一个时机,便会爆发出惊人的破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