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潜谷发布的“求贤令”,如同在沉寂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其内容经由龙潜商行的商队、信鸽网络以及依附村镇的口耳相传,迅速扩散至安临县周边数个州县。“唯才是举,不问出身”、“待遇从优,量才任用”等字眼,如同带着魔力,触动了许多身处底层、怀才不遇的读书人那根敏感而渴望的心弦。
然而,应者并非如想象中那般云集。多数自诩清高的士子,对龙潜谷这“山野崛起”的势力仍持观望甚至鄙夷态度,认为其不过是运气好的暴发户,难登大雅之堂,不愿轻易折节。但也有一部分人,或因生计所迫,或因屡试不第心灰意冷,或因对龙潜谷创造的种种“奇迹”心存好奇,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踏上了前往安临县的道路。
林清源,便是其中之一。
他年约二十五六,面容清癯,身形略显单薄,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却十分干净的青色儒衫,风尘仆仆,却难掩眉宇间那份属于读书人的执拗与一丝尚未被生活完全磨平的锐气。他出身邻县一个早已没落的寒门,自幼苦读,却时运不济,连考数次皆名落孙山。家中薄田难以维持生计,更无力继续供养他无休止地攻读下去。现实的窘迫与理想的破灭,几乎将他逼入绝境。
就在他彷徨无措之际,听人提起了龙潜谷的求贤令。起初,他也是嗤之以鼻,但听闻龙潜谷竟能造出纯净琉璃、雪白糖霜,更能以雷霆之势扫清为祸多年的黑云寨,其主事人陈默更得了“团练使”的官身,这让他心中不免生出几分异样。或许……这里真有一线不同于科举的生机?
几番挣扎思量,最终,对现实的妥协与一丝不甘沉寂的微光,促使他收拾行囊,踏上了这前途未卜的旅程。
这一日,他循着指引,终于来到了龙潜谷那气势森严的谷口。望着那高耸的哨塔、紧闭的包铁木门以及门前值守的、眼神锐利如刀的龙渊军士兵,林清源心中不免有些打鼓,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冠,上前拱手,对着哨塔朗声道:
“在下林清源,邻县学子,听闻贵谷招贤纳士,特来投奔,恳请通传!”
他的声音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清朗,在这肃杀的环境下显得有些突兀。
值守军官打量了他几眼,见他虽是书生打扮,但眼神还算端正,不似奸猾之辈,便按规矩入内通报。
不多时,谷门开启一道缝隙,一名后勤队的青年走出,客气地将他引入谷内,带至一间用作临时接待的静室。
一入谷中,林清源便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整齐的砖瓦房舍,平整的石板道路,远处传来的有节奏的轰鸣声(工坊区),以及那些虽然忙碌却神色从容、衣着整洁的居民……这一切,都与他想象中山寨或流民窝点的混乱破败截然不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井然有序、充满活力的气息。
在静室稍坐片刻,喝了口仆人奉上的、用透明玻璃杯盛放的清茶,林清源心中惊异更甚。这琉璃杯……竟如此纯净!他在县城富户家做西席时,也曾见过所谓的琉璃盏,无不色彩浑浊,与眼前之物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正当他心神摇曳之际,静室的门被推开。一名身着深色棉袍、气质沉静的年轻人在一名容貌清丽、眼神干练的女子陪同下,走了进来。
林清源连忙起身,他猜测这年轻人便是此地主人陈默,正要依礼参见,却听那年轻人已温和开口:
“可是林清源林先生?在下陈默,这位是苏瑾苏管事。先生远来辛苦,请坐。”
语气平和,没有丝毫倨傲,却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威严。林清源不敢怠慢,依言坐下,心中却是波澜起伏。这陈默,竟如此年轻!
“陈某听闻林先生是读书人,不知先生对如今边陲形势,有何看法?”陈默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切入主题,这也是他考察人才的方式之一。
林清源定了定神,略一思索,便将自己一路所见所思道来,引经据典,谈论了一番“王道”、“仁政”与“地方治理”的关系,核心无非是劝农桑、兴教化、省刑罚等儒家传统理念。言语间,不免带出几分读书人的清高与对“术”的轻视。
陈默静静听着,不置可否。待他说完,才缓缓问道:“先生所言王道仁政,自是正理。然则,如今谷外百姓,首要之疾苦为何?我龙潜谷欲解此疾苦,当以何者为先?”
林清源一怔,下意识答道:“自是教化民心,使知礼义……”
陈默却轻轻摇头,打断了他:“先生,饥肠辘辘,何以知礼义?衣不蔽体,何以廉耻?百姓首要之疾,在于贫、在于弱!我龙潜谷立身于此,首要之事,非空谈教化,而是要让跟随我们的人,能吃饱穿暖,能安居乐业,能有力自保!此即为最大之‘仁政’!”
他目光如炬,看着林清源:“先生饱读诗书,可知如何能让一亩田地多产三成粮食?可知如何能造出更坚韧的布匹、更锋利的刀剑?可知如何能建立一套高效的制度,让万人之众各司其职,运转有序?”
林清源被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哑口无言,面红耳赤。他熟读圣贤书,于这些“匠作之术”、“经济之道”却是一窍不通,甚至内心隐隐有些轻视。
陈默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却不以为意,起身道:“口说无凭,林先生不妨随我在这谷中走一走,看一看。看看我等在这山野之间,行的究竟是何种‘仁政’。”
说罢,他便率先向外走去。苏瑾对林清源做了个请的手势。林清源心中既有不服,也有好奇,默默跟上。
陈默带着他,并未去什么风景优美之处,而是径直走向了轰鸣声的来源——水力工坊区。
当林清源看到那巨大的水轮在溪流冲击下隆隆转动,通过复杂的齿轮连杆,将澎湃的力量传递到工坊内,驱动着那如同巨神手臂般的水力锻锤,不知疲倦地锻打着烧红的钢坯,火星四溅,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时,他整个人都呆住了!
当他看到工匠们利用水力驱动的石磨,将坚硬的石英砂研磨成比面粉还要细腻的粉末时;当他看到那晶莹剔透的玻璃熔液在窑炉中翻滚,被工匠用铁管吹制成各种器型时;当他看到雪白的糖霜如同流水般从结晶床中产出时……他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
这……这是何等神奇的力量!这绝非他认知中的任何“奇技淫巧”!这简直是在驾驭自然,点石成金!
随后,陈默又带他参观了规划整齐的农田、藏书日渐丰富的学堂、秩序井然的军营以及那些脸上带着希望笑容的居民。
一路行来,林清源心中的清高与偏见,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迅速消融。他看到的,不是一个穷兵黩武、苛待百姓的割据势力,而是一个充满活力、技术先进、秩序井然、真正让底层民众能过上好日子的……新世界雏形!
他回想起自己苦读多年,所求的“治国平天下”,不正是为了让百姓能过上这样的生活吗?可自己除了满腹经纶,又能真正做些什么?而眼前这个年轻的陈默,却用他看不懂的方式,实实在在地做到了!
回到静室,林清源沉默了许久,方才抬起头,看向陈默,眼神复杂,有震撼,有羞愧,更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明悟。他整理衣冠,对着陈默,郑重地长揖到地:
“陈先生……不,谷主!清源往日坐井观天,拘泥故纸,不识真道在此山中!今日得见,方知何为经世致用之学,何为真正之仁政!若谷主不弃,清源愿效犬马之劳,从头学起,为这龙潜谷之基业,略尽绵薄!”
陈默看着他眼中那簇重新燃起的、不同于以往科举功名的火焰,知道此人已初步被折服。他上前扶起林清源,淡然一笑:
“林先生不必多礼。龙潜谷不问出身,唯才是举。先生既有心,便请留下。这里,有太多的实务,需要先生这样的读书人,用新的眼光和方式,去参与,去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