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淬骨
“……玄微。我是玄微。你师父的……故人。”
那低沉沙哑的声音砸进石头昏沉的耳朵里，像块冰，激得他混沌的意识猛地一抽。玄微？师父的……故人？石头布满血污的眼皮艰难地掀开一条缝，视线模糊地钉在蹲在师父身边的那道灰色身影上。
那张脸依旧平凡，皱纹深刻，沾着泥灰。可那浑浊黄褐色眼珠里沉淀的东西，沉得像山，压得石头喘不过气。故人？是来救师父的？还是……
念头还没转完，那人——玄微——已经站了起来。他没再看地上毫无生气的师父，也没再看石头，而是径直朝着山洞角落里那块暗色的石头走了过去。步伐不快，甚至有些迟缓，沾着泥灰的旧袍下摆扫过冰冷的地面。
石头的心猛地提了起来！那石头！那裂缝里渗出的蚀骨香！师父最后拼死警告他别碰的东西！
玄微在那块暗石前停下。他粗糙的手掌极其自然地抚上冰冷的石面，动作甚至带着点……熟稔？像老农抚摸自己用了半辈子的锄头。他布满老茧的指尖，精准地划过石头表面，最终落在那道被石头砸开的、渗着土腥暖流的细长裂缝上。
他低着头，浑浊的眼睛盯着那道裂缝，浓黑的眉毛拧着，嘴角向下耷拉的愁苦纹路更深了。看了片刻，他伸出另一只手，粗糙的食指和中指并拢，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探进了那道裂缝里！
石头喉咙发紧，想喊，却发不出声，只能眼睁睁看着玄微的手指消失在石缝中。没有惊天动地的变化，没有光芒四射。玄微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手指深深嵌在石缝里，像在摸索着什么，又像在……感受着什么。他那张平凡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深刻的皱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愈发沉重。
山洞里死寂。石头只能听到自己微弱带血的喘息，和断臂处血珠滴落的轻响。时间一点点爬，每一息都像被拉长了。
终于，玄微的手指缓缓抽了出来。指尖没有沾染任何东西，依旧粗糙，沾着泥灰。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又抬眼看了看地上师父脸颊上那个焦黑翻卷的血洞，还有师父心口那片暗红的血泪印子，最后，那沉重的目光终于再次落回了墙角奄奄一息的石头身上。
这一次，那目光里的东西复杂得让石头心头发慌。不再是平静的审视，更像是一种……看到了某种避无可避的宿命般的……沉重叹息？
玄微没说话。他沉默地走到石头跟前，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将石头完全笼罩。他蹲下身，动作依旧带着那种迟缓的、仿佛背负着千斤重担的沉重。粗糙、带着泥灰和岁月痕迹的手掌，朝着石头那条血肉模糊、断口处骨茬森然的左臂残肢伸了过来。
石头身体本能地一缩！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这人要干什么？！断臂的剧痛和蚀骨香带来的灼烫还在折磨他，他无力反抗。
玄微的手没有丝毫停顿，极其平稳地落在了石头断臂残肢的上方，避开了那翻卷的皮肉和骨茬，按在了师父之前用布带死死勒紧、皮肉深陷的位置。
那只手冰冷、粗糙，像块浸了凉水的磨刀石。
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感觉顺着那冰冷的掌心猛地灌了进来！不是暖流，也不是寒冰。是一种极其沉重、极其凝练的……土腥气？比蚀骨香更沉，更深，带着一种大地深处的、亘古不变的枯寂和……包容一切的厚重！
这股沉重的力量蛮横地压进了石头断臂残肢的皮肉、骨头！没有蚀骨香那种焚身的剧痛，却带来一种更可怕的、仿佛全身骨头都要被瞬间碾成齑粉的恐怖压力！石头喉咙里“呃”地一声闷哼，眼前瞬间血红一片！身体像被无形的巨石压住，连呼吸都停滞了！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被这恐怖的压力彻底碾碎时——
那股沉重到极致的力量，猛地在他断臂的骨茬深处……爆发了！
不是爆炸！是……沉降！如同万钧泥沙轰然沉入干涸龟裂的河床！那股沉重的力量瞬间填满了断臂伤口深处每一丝缝隙，包裹住裸露的骨茬，狠狠压进了骨髓深处！
“啊——！”石头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那不是皮肉的疼，是骨头！是他断臂的骨头茬子被这股恐怖的力量硬生生压合、重塑、碾实！像有无数烧红的铁锤在骨头缝里疯狂锻打！每一次敲击都带着碾碎灵魂的重量和灼骨的高温！
剧痛！前所未有的剧痛！比蚀骨香灼烧血脉痛百倍！比断臂那一刻痛千倍！石头身体像离水的鱼疯狂弹动、抽搐，后背在冰冷的岩壁上死命地摩擦，断臂处温热的血再次汹涌而出，染红了他身下更大一片地面！
玄微的手纹丝不动。那只粗糙冰冷的手掌死死按在石头断臂上方，任由石头在他手下因剧痛而疯狂挣扎。他那张平凡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浑浊的黄褐色眼珠低垂着，看着石头断臂处翻涌的鲜血和在那沉重力量下疯狂重塑的骨茬，眼底深处，是古井无波般的平静，和一丝……近乎残酷的专注。
骨头在碾磨！在重塑！在烧灼！石头感觉自己的左臂残肢正在被一寸寸碾碎，又被那股沉重蛮横的力量强行捏合！每一寸骨头的再生都伴随着地狱般的酷刑！他眼前彻底黑了，惨叫变成了破风箱般的嘶气，身体剧烈地痉挛，汗水血水混在一起，小溪般往下淌。
就在他意识即将被这碾骨之痛彻底撕碎的边缘——
那股沉重到极致的压力，毫无预兆地……消失了。
玄微收回了手。
断臂处那仿佛要将灵魂都碾碎的剧痛瞬间退潮，只剩下一种被掏空后的、深不见底的麻木和沉重。骨头……好像不疼了？石头瘫在墙角，像一滩湿透的烂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喉咙撕裂的痛。他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自己的左臂。
残肢被师父勒紧的布带依旧死死缠着，深陷进皮肉。布带上方，原本皮肉翻卷、骨茬森白的断口处……被一层厚厚的、散发着浓烈土腥气和淡淡焦糊味的……暗黄色泥膏状的东西，严严实实地糊住了！
那泥膏像是刚从湿泥地里挖出来，湿漉漉、黏糊糊，紧紧地包裹着断口，隔绝了空气，也止住了汹涌的流血。一股极其微弱的、带着大地厚重感的温热，正从这层湿冷的泥膏下面，极其缓慢地渗透出来。
玄微不再看石头。他缓缓站起身，沾着泥灰的旧袍下摆扫过地面。他走向师父，再次蹲下，从怀里掏出一个同样不起眼的、灰扑扑的皮囊。拔开塞子，一股更浓烈、更纯粹的土腥味弥漫开来。他倒出一些同样暗黄色、泥膏状的东西在粗糙的掌心，然后，极其平稳地、朝着师父脸颊上那个焦黑翻卷、透着暗紫色的血洞，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