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冻土里冒出的芽
师父喉咙里挤出来的那点气音，轻得像雪沫子落地。石头耳朵贴着师父冰凉的嘴角，冻麻的耳廓被那点微弱的气流拂过，激得他猛地一抖。那两个字砸进他嗡嗡作响的脑子里，比刚才崩碎的锁链声还震。
“……石……头……”
气音散了，师父的嘴唇又合上，裂开的血痂凝着冰碴。可那双浑浊的眼珠，还死死钉在石头糊满血汗的脸上。空茫底下，有什么东西硬生生凿开了一条缝，透出点活气。
石头喉咙里堵着的血块子猛地一松，呛得他弓起背剧烈咳嗽，牵扯着后背烂肉，疼得他眼前发黑。咳出来的血沫子溅在师父冰冷的颈窝里，烫得那片死灰的皮肤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顶壁悬着的冰蓝刀网被刚才那股爆开的金芒冲得迟滞了一瞬，此刻又沉沉压下。寒气重新凝结，比之前更黏稠，更阴冷，像冻透的胶水糊住口鼻。玄微的雾影无声翻搅，透着一股被彻底激怒的、更加森然的杀机。
师父胸口那片玉骨上的金光彻底黯了，只剩下蛛网裂痕深处几缕暗金血丝还在极其缓慢地爬。石头的心跟着那血丝一点点往下沉。他右肩窝里那截剑骨烧得他半边身子都在打颤，冰蓝的火焰在皮肉下乱窜，烧灼的剧痛和冰冷的死寂撕扯着他残存的力气。
师父那只瘫在冷地上的左手，几根冻青的指头又极其轻微地蜷了一下。指甲盖刮着岩石，发出细微的“嚓”声。那点微弱的动静像针尖扎在石头紧绷的神经上。他猛地吸了口气，冰凉的空气呛进肺管子，带着铁锈味。他不管不顾，用还能动点的右手肘撑着地，拖着身子又往前蹭了半寸，脸几乎贴到师父冰凉的额头上。
汗水和血水顺着他下巴颏往下淌，滴在师父干裂的嘴唇上。那点温热的水珠洇开了唇上的一点血痂，露出底下冻得发白的唇皮。
师父的眼皮极其艰难地又掀开一丝缝。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动，视线从石头糊满血污的脸，极其缓慢地挪向他那只还死死压在玉骨裂缝上的左手。那手掌早已血肉模糊，烂肉和半凝的血痂糊在裂开的玉骨上，暗红一片。
师父的喉咙里又滚出一串含混的咕噜声，像是用尽了力气。他那只微微蜷起的左手，极其吃力地、颤抖着抬起来一点点。冻僵的指尖哆嗦着，朝着石头压在他心口的手背挪去。动作慢得像蜗牛爬，指尖抖得厉害。
石头屏住呼吸，眼珠子跟着那点微弱的挪动。师父的指尖终于蹭到了他手背边缘的烂肉。冰冷刺骨。那点凉意激得石头一哆嗦。
指尖停住了。师父浑浊的眼珠里，那点凿开的活气缝隙似乎凝滞了一瞬。他喉咙深处发出更用力的咕噜声，像是要把肺管子都咳出来。沾着黑血的嘴唇猛地张开，又合上，再张开——
“烫……”一个比刚才清晰了半分的音节，混着血沫子喷出来，带着一股滚烫的气息扑在石头脸上。
石头脑子里“嗡”地一声！不是毒！师父说烫！他塞进去的血，是热的！是烫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狂喜猛地冲上头顶！烧得他眼眶发烫！他顾不上顶上下压的冰刀，也顾不上右肩快把他烧穿的痛，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把压着师父心口的左手掌，更死地往下摁！掌心烂肉里渗出的新鲜温热的血，混着汗水和污垢，被他硬生生往玉骨那道最深的裂缝里挤！像要把自己最后一点热乎气都填进去！
“滋……”
细微的灼烧声再次响起！玉骨裂缝深处，那几缕缓慢爬行的暗金血丝猛地一胀！一股滚烫的热流顺着石头掌心的伤口，倒灌进他冻木的胳膊！那热流里裹着的不再是冰冷的星尘气息，而是一种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活着的搏动！一下，又一下，微弱却固执地撞击着他的掌心！
师父整个身体猛地向上弹起！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喉咙里爆出一声短促、嘶哑、却带着点人声的呛咳！
“咳——！”
一股滚烫的、带着新鲜腥气的血沫子从他嘴里喷出来，全溅在石头汗湿的下巴和脖子上！烫！像烧开的油点子！
这口血喷出来的刹那，师父胸口那片玉骨裂痕深处，那几缕暗金血丝骤然亮起！如同烧红的金线！一股浩瀚、古老、却又带着玉石俱焚般惨烈决绝的气息，如同沉睡的火山被强行唤醒，猛地从裂口喷薄而出！
“呃啊——！”石头右臂骨刺深处发出一声凄厉到极点的尖啸！剑骨深处被点燃的冰蓝死焰被这股同源却更狂暴的力量瞬间冲垮！整条右臂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崩碎的哀鸣！烧灼的剧痛被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撕裂感取代！
玄微下压的冰蓝刀网被这爆发的金芒狠狠撞上！“咔嚓嚓！”一连串令人牙酸的脆响！悬得最近的几把锐利冰刀子瞬间崩解，碎冰末子暴雨般砸落下来！整个刀网被撞得猛地向上弹起！玄微雾气剧烈翻滚扭曲，发出无声却震得整个空间都在颤抖的尖啸！
锁链勒进肉里的力道骤然消失！石头被那股反震的巨力掀得向后倒仰！后背重重砸在冻硬的岩石上！震得他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眼前金星乱冒，一口血再也憋不住，“哇”地喷了出来！
他瘫在地上，像条离水的鱼，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右臂软塌塌垂在身侧，骨头缝里火烧火燎的痛楚淡了，只剩一片麻木的空洞和那股浩瀚气息冲刷后残留的冰冷余威。
他费力地转动眼珠。
师父胸口那片玉骨的光芒正在急速黯淡下去，金线般的血丝也收敛了光芒。但玉骨表面，那些蛛网般的裂痕边缘，正极其缓慢地沁出几缕极其细微的、暗金色的新鲜血丝。血丝沿着裂痕艰难地流淌、蔓延。所过之处，翻开的皮肉边缘，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极其缓慢的速度……缓缓收拢。
师父弓起的身体重重落回地面，胸膛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嘴角还在不断溢出混着冰渣的黑血。覆盖全身的星尘蓝光黯淡到了极致，如同风中残烛。
但在他心口那片玉骨上，蛛网般的裂痕深处，那点微光并未熄灭。它微弱地跳动着，像一颗在灰烬中艰难复燃的火种。
师父那双紧闭的眼睛，眼皮剧烈地颤抖着。浓黑的睫毛被血和汗黏成一绺绺，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道缝隙。
浑浊的眼珠在厚重的灰翳下转动，血丝密布，瞳孔涣散。视线毫无焦距地扫过洞顶残留的冰蓝碎屑，扫过身侧冰冷的岩石，最后，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落在了瘫在不远处、嘴角还在淌血的石头脸上。
那目光空洞，茫然，像蒙着厚厚灰尘的玻璃珠子。
看了很久。
久到石头以为那只是无意识的转动。
师父沾满黑血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喉咙里滚出一个含混破碎、几乎被喘息淹没的气音。
“……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