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的烛火轻轻摇曳。
林微靠在床头，目光平静地看着站在帐门处的白狼族少女。
她大约十六七岁，个子不高，身形瘦削却透着一股野性的张力。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烛光下微微发亮，此刻正警惕地扫视着帐内每一个人，最后定定落在他身上。
四目相对的瞬间，林微感到怀中的天衍罗盘又轻颤了一下。
不是错觉。
这少女身上，确实有某种与修真界“灵族”相似的血脉波动。
虽然极其稀薄，几乎微不可察，但在这样灵气枯竭的世界里，已经足够引人注目了。
“你叫什么名字？”
林微开口，声音依旧沙哑，但语气温和。
少女没回答。
她紧绷着肩膀，像一只随时准备逃跑或攻击的小兽。
云疏影端着温水过来，林微接过，慢慢喝了几口，润了润嗓子，才继续道：
“是柳姑娘救了你。这里没有人会伤害你。”
“你们是南人。”
少女终于开口，官话带着明显的草原口音，但咬字清晰，
“南人杀我们族人，抢我们草场。”
帐内气氛微凝。
拓跋雄皱眉要说话，被赵干用眼神制止。
林微轻轻摇头：
“那是战争。战争里，双方都会死人。”
他顿了顿，目光真诚，
“但你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被关在石牢里，被当做祭品。
害你的人，不是我们。”
少女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你认识关在你隔壁的那个人吗？”
林微问，“那个中原将军。”
“……李啸。”
少女低声说出这个名字，
“他说……让我逃，别回头。”
“他是个真正的军人。”
林微声音低沉，
“他战死了，但没投降，没逃跑。
他最后的愿望，是让我们救你出去。”
少女猛地抬头，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震惊、困惑、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愧疚。
“为什么？”
她问，
“他是南人，我是蛮族。为什么他要救我？”
“因为有些人行事，不分族裔，只分对错。”
林微缓缓道，
“李将军看得出来，你不是自愿参与这场战争的，对吗？”
少女沉默了。
帐内安静下来，只听得见烛火燃烧的细微声响。
外面传来士兵巡逻的脚步声，整齐而沉稳，与蛮族大营那种杂乱无章的喧嚣截然不同。
良久，少女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了许多：
“我叫阿雅娜。白狼部，图鲁家的女儿。”
她说话时，目光依旧警惕，但紧绷的肩膀稍微放松了一点。
林微点点头：
“阿雅娜，好名字。
在你们的语言里，是‘月光’的意思，对吗？”
阿雅娜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你怎么知道？”
“我学过一些草原各部的语言。”
林微没有多解释，转而问道，
“你刚才说，你是圣女候选人。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问题让阿雅娜的神色又紧张起来。
她看了看帐内的其他人，明显有所顾虑。
林微会意，对赵干等人道：
“诸位先出去吧，我和阿雅娜单独谈谈。”
“国师，这……”徐锐有些不放心。
“无妨。”
林微笑了笑，
“阿雅娜姑娘若真想对我不利，刚才就不会站这么远了。”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退了出去。
云疏影犹豫了一下，也带着林安离开了，临走前担忧地看了林微一眼。
帐帘落下，帐内只剩下两人。
林微指了指床边的矮凳：“坐下说吧，你站着我看着累。”
阿雅娜迟疑片刻，还是走过去坐下了。
她坐姿很直，背不靠椅背，保持着随时可以起身的姿势。
“现在可以说了吗？”林微问。
阿雅娜深吸一口气，像是在整理思绪。
烛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时而明亮时而深沉。
“白狼部……和其他部落不一样。”
她开始讲述，语速很慢，像是在斟酌每一个词，
“我们信仰狼神，相信万物有灵。
部族里每隔几代，就会出现一个能与狼群沟通，能感知自然之灵的人。
这样的人，会被选为圣女。”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痛苦：
“这一代，有两个候选人。
一个是我，一个是我姐姐阿依莎。
按规矩，我们要经过三场考验，最后胜出的人成为圣女，失败的人……会成为圣女的侍从，终生不得嫁娶。”
林微静静听着，没有打断。
“但就在考验开始前，噬魂教的人来了。”
阿雅娜的声音开始发颤，
“他们穿着黑袍，戴着面具，为首的就是你们说的那个修士。
他们向各部首领展示了……恐怖的力量。
有些部落不服，一夜之间，整个部落的人都疯了，互相残杀，直到最后一个。”
她双手握紧，指节发白：
“铁勒部的巴图首领第一个跪下，称那人为‘尊者’。
其他部落陆续臣服。
只有我们白狼部……我父亲，图鲁酋长，他说白狼部只尊狼神，不拜邪魔。”
林微已经猜到了接下来的发展。
“那天晚上，黑袍人直接闯进了我们的营地。”
阿雅娜的声音几乎是在颤抖，
“他们抓走了我父亲，还有十几个长老。
我姐姐挡在我前面，让我快跑……我逃了，但没逃多远就被抓住了。
而姐姐……”
她说不下去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你姐姐怎么样了？”林微轻声问。
“他们说她‘资质更好’，带走了。”
阿雅娜咬着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我被关进石牢，听那些看守说，姐姐被带去了黑石山深处，要做什么‘主祭品’。而我，是‘备用的’。”
帐内陷入长久的沉默。
林微闭上眼睛，脑海中快速梳理着这些信息。
噬魂教，圣女候选人，祭品，黑石山……所有的线索都指向同一个方向——那个面具修士，在黑石山布置的绝不是什么简单的阵法。
“阿雅娜，”
他睁开眼，目光清明，
“你刚才说，你能与狼群沟通，能感知自然之灵。
具体是什么样的能力？”
阿雅娜犹豫了一下，才道：
“我能听懂狼的话，也能让它们听懂我的意思。
至于自然之灵……我能感觉到风的变化，能知道水源在哪里，能察觉到大地的‘情绪’。”
她说着，伸出右手，掌心向上。
烛光下，她的手心竟然浮现出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银色纹路，像某种古老的图腾。
“但这种能力很弱。”
她收回手，
“部族里的老人说，几百年前的圣女，能呼唤狼群作战，能引动山泉改道，能预知天气变化。
可到我这里……只剩下这点微末的本事了。”
林微心中了然。
这不是什么“微末本事”，这是在灵气枯竭的世界里，血脉天赋被压制到极致的表现。
若是在修真界，这样的灵族后裔，至少也是筑基期以上的资质。
“阿雅娜，”
他正色道，“你想救你姐姐吗？”
少女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强烈的光芒：
“想！可是——”
光芒很快黯淡下去，“我连自己都救不了……”
“我能帮你。”林微说。
阿雅娜愣愣地看着他。
“但我需要你的帮助。”
林微继续道，
“那个面具修士，还有噬魂教的计划，你知道多少？”
阿雅娜陷入沉思。
她看着林微苍白的脸，看着他那双深邃却真诚的眼睛，内心在激烈挣扎。
该相信这个南人吗？
他看起来弱不禁风，连坐起来都费力，凭什么说能帮她？
可如果不相信他，她还能相信谁？
白狼部已经没了，父亲生死不明，姐姐在黑石山深处等着被献祭。
她一个人，什么也做不了。
“我……偷听到一些。”
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仿佛怕被人听见，
“他们抓我的时候，我假装昏迷，听到那些黑袍人交谈。
他们说，黑石山深处有一个‘古祭坛’，是几千年前留下的。
噬魂教的尊者要重启祭坛，打开‘门’。”
“门？”林微皱眉。
“嗯。”
阿雅娜点头，
“他们说，门的那边有‘真正的力量’，能让人长生不老，能掌控生死。
但开门需要祭品，需要……大量的生命和魂力。”
她顿了顿，补充道：
“朔风城的屠杀，其实就是为了收集魂力。
那些死去的人，他们的……他们的魂魄被抽走了，封进了一种黑色的石头里。
那些石头，就埋在黑石山各处。”
魂晶。
林微想起李啸临终前的话。
“还有呢？”他追问。
“开门还需要‘钥匙’。”
阿雅娜说，
“那个尊者说，钥匙就是拥有‘灵血’的人。
我姐姐的资质比我好，她的血更纯净，所以她是主祭品。
我是备用的，如果我姐姐的血不够，或者出了什么意外，就用我的。”
她说这话时，语气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林微心中升起一股寒意。
噬魂教的手段，比他想象的更残忍，更系统。
这不是临时起意的邪法，而是有预谋、有步骤的仪式。
“你知道祭坛具体在哪里吗？”他问。
阿雅娜摇头：
“我被关在石牢里，只远远看到过黑石山的轮廓。但——”
她犹豫了一下，
“如果我靠近那座山，也许能感觉到。
山是有‘灵’的，尤其是那种古老的山。
它不喜欢那些黑袍人在它身上做的事，我能感觉到它的……痛苦。”
这倒是意外之喜。
林微看着眼前的少女，心中快速盘算。
阿雅娜的能力虽然被压制，但对自然之灵的感知，在这个世界可能是独一无二的。
若真要对付噬魂教，她会是关键。
“阿雅娜，”
他郑重地说，
“我向你保证，我会尽我所能救你姐姐，救你的族人。
但你需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留在这里，帮助我们。”
林微直视她的眼睛，
“我们需要你的能力，需要你带我们找到祭坛，需要你告诉我们噬魂教的弱点和规律。
作为回报，我会保护你，会帮你救出姐姐，会帮你重建白狼部。”
阿雅娜怔怔地看着他，许久，才轻声问：
“为什么？你为什么愿意做这些？
我们非亲非故，甚至还是敌人。”
林微笑了，笑容有些疲惫，却真诚：
“因为那个面具修士，还有他背后的噬魂教，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他们不只想征服草原，不只想入侵中原——他们想打开那扇‘门’。
而门后的东西一旦出来，遭殃的不只是南人或蛮族，是这片土地上所有的生灵。”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坚定：
“有些仗，必须打。有些人，必须救。”
阿雅娜沉默了很久。
烛火快要燃尽了，火苗跳动了几下，帐内忽明忽暗。
就在林微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终于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光芒。
“我答应你。”
她说，“但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
“如果我姐姐还活着，救她出来之后，你们不能为难她，也不能为难白狼部还活着的任何人。”
阿雅娜一字一句地说，
“我们要自由，要回到我们的草原，继续我们的信仰。
我们不臣服于任何人，不管是南人皇帝，还是噬魂教。”
林微看着她眼中那份属于草原儿女的倔强与骄傲，缓缓点头：
“我答应你。只要白狼部不再参与南侵，不再与噬魂教为伍，你们永远是自由的白狼。”
阿雅娜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做了个草原上的手势——右手抚胸，微微躬身。
这是平等者之间的礼仪。
“那么，”
她说，“我们算是盟友了。”
“盟友。”
林微重复这个词，微微一笑。
帐帘就在这时被掀开了。
赵干探头进来，脸色凝重：
“国师，出事了。”
林微心头一紧：“什么事？”
“派去探查黑石山的斥候回来了。”
赵干走进帐内，看了一眼阿雅娜，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道，
“他们说，黑石山顶……出现了一道光柱，直冲云霄。
那光柱是黑色的，周围缠绕着血红色的雾气。
隔着十几里都能看见，邪门得很。”
林微和阿雅娜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还有，”
赵干补充道，
“蛮族大军开始收缩防线，全部退守到黑石山脚下。
他们好像……不打算再进攻了，而是要死守那座山。”
林微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噬魂教要加快步伐了。
那道黑色光柱，恐怕就是祭坛开始运转的标志。
“召集所有人。”
他睁开眼，眼中再无病弱，只有冷静的决断，
“我们需要制定一个计划——一个攻上黑石山，摧毁祭坛，救出人质的计划。”
他看向阿雅娜：
“你也来。我们需要你的知识和感知。”
阿雅娜重重点头。
帐外，天色已经大亮。
但北方的天空，隐约可见一道扭曲的黑色阴影，像一根刺入苍穹的毒针。
而在黑石山深处，一座古老而残破的祭坛上，面具修士正站在中央。
他脚下的地面上刻满了复杂的符文，此刻正闪烁着不祥的红光。
祭坛四周，竖立着十二根黑色石柱，每根柱子上都绑着一个昏迷的人——有蛮族，有中原人，男女老少皆有。
最中央的那根石柱上，绑着一个与阿雅娜面容有七分相似的少女。
她同样有着琥珀色的眼睛，此刻紧闭着，脸色苍白如纸。
面具修士抬头望着天空中那道黑色光柱，白色木制面具下，幽绿的光芒炽烈燃烧。
“还差最后一步……”
他低声自语，声音里透着压抑的兴奋，
“等月圆之夜，灵血浇灌，古门重启……这个世界，将迎来它真正的主人。”
他缓缓抬起手，枯木手杖指向祭坛中央的少女。
“阿依莎……”
他念出这个名字，像是在品尝美味的果实，
“你的血，会成为新纪元开启的第一滴甘露。”
远处，传来狼群不安的嚎叫声。
而山脚下，蛮族大军正在构建一道道防线。
巴图站在营前，独眼望着山顶那道黑色光柱，脸上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深深的恐惧。
他想起昨夜面具修士对他说的话：
“等门开了，你们都会得到奖赏——永恒的生命，无尽的力量。”
但真的吗？
巴图看着那些被押往山顶的俘虏，看着他们麻木绝望的脸，心中第一次产生了疑问。
这场战争，到底是为了草原的荣耀，还是为了某个不可告人的恐怖目的？
他不知道答案。
但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