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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一一一:自动写作

深秋的雨下得黏腻,像块浸了水的棉絮,压得人喘不过气。旧货市场的铁皮棚顶漏着雨,“滴答滴答”砸在塑料布上,混着摊主的吆喝、自行车的铃铛声,搅得人心烦。阿城蹲在最角落的摊位前,指尖拂过一台蒙着灰的老式打字机,冰凉的金属触感透过指尖传来,让他打了个寒颤。

机身是暗黑色的,不知是烤漆还是氧化的痕迹,摸上去有些粗糙。金属按键锈迹斑斑,键帽上的字母被磨得发亮,“A”键缺了个角,“w”键旁沾着点暗红色的污渍,像干涸的血痂,嵌在按键缝隙里,抠都抠不下来。摊主是个留着山羊胡的老头,抽着卷纸烟,烟味混着雨气飘过来:“五十块,拿走。这玩意儿放这儿半年了,除了你,没人正眼瞧过。”

阿城没还价,掏出口袋里皱巴巴的零钱,数了五张十块的递过去。他太需要这么个东西了——作为写了五年却没发表过一篇文章的落魄作家,他住的六平米阁楼里,除了一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一个掉漆的书桌,就只剩堆在墙角的退稿信。这台旧打字机,至少能让他觉得,自己还像个“作家”。

抱着打字机回阁楼时,雨下得更大了。他把打字机放在书桌上,用干布擦了又擦,灰尘擦掉后,机身露出些细小的划痕,像是被什么东西磕碰过。夜里,阁楼里能听见老鼠跑过天花板的声响,阿城坐在打字机前,手指悬在按键上,却一个字也敲不出来。稿子投了无数家杂志社,回信不是“风格不符”就是“缺乏新意”,他盯着空白的稿纸,只觉得眼睛发酸。

怪事是从三天后开始的。那天阿城在快餐店打零工到深夜,累得倒头就睡,趴在书桌上,脸几乎贴着打字机。迷迷糊糊间,他好像听见“咔嗒咔嗒”的声响,像有人在敲键盘,可困意太浓,他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阳光透过阁楼的小窗户照进来,阿城揉着眼睛坐起身,却看见打字机上压着张稿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字迹遒劲有力,带着股阴郁的力道,墨水浓淡不一,有的地方洇开了,像眼泪落在纸上。他拿起稿纸读起来,故事讲的是一个叫“阿明”的作家,困在出租屋里,日复一日地写作,却始终无人赏识,最后在绝望中把自己的心血付之一炬。文字像淬了冰,冷得刺骨,可他却像被钉住了似的,一口气读完,手指都在微微发抖。

“我什么时候写的?”阿城摸了摸打字机的按键,还是凉的,稿纸上的墨水却已经干了。他以为是自己太累,梦游时写的,可接下来的日子,每天早上都有新的稿纸出现在打字机上。有时是短篇,有时是章节,内容全是围绕着“绝望”“孤独”“不被认可”,文字里的张力,是他这辈子都写不出来的。

他试着把其中一篇投给了《都市文学》——那是他投稿次数最多、也被拒绝最多次的杂志社。他没抱希望,甚至做好了再次收到退稿信的准备。可一周后,编辑的电话打了过来,声音里满是激动:“阿城老师!您的稿子太惊艳了!文字充满张力,把小人物的挣扎写得入木三分,我们想给您做个专题!”

稿子发表那天,阿城特意买了份杂志,看着自己的名字印在目录上,旁边标注着“特邀作家”,他激动得差点哭出来。没过多久,出版社的约稿信堆成了山,读者在网上称他为“天才阴郁派作家”,有人说“读他的文字,像在寒夜里被人攥住了心脏”,还有人说“终于有人懂我们这些小人物的苦”。

可只有阿城自己知道,那些文字根本不是他写的。更让他恐慌的是,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以前他能扛着二十斤的米爬三层楼梯,现在爬两层就喘得不行;脸色苍白得像纸,连嘴唇都没了血色;掉头发掉得厉害,每次梳头,梳子上都缠着一把头发。他觉得自己像个被扎破的气球,力气正一点点往外漏。

“阿城,你写的《出租屋纪事》里,主角家的水管不是爆了吗?怎么你家也……”朋友小李上门时,看着满地的积水愣住了。阿城盯着爆裂的水管,水顺着地板缝往楼下渗,楼下的邻居正拍着门骂街。他后背瞬间窜起一股寒意——昨晚打字机刚吐出的章节里,主角家的水管就是这么爆裂的,连漏水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从那以后,小说里的情节开始一点点在现实中应验。书中写主角丢了钥匙,他第二天出门时,翻遍了所有口袋都找不到家门钥匙,最后不得不请锁匠来开门;书中写主角养的盆栽枯萎,他窗台上那盆绿萝隔天就蔫成了一团,叶子发黄发脆,浇多少水都救不活;甚至书中写主角因为熬夜写作得了胃病,他就真的开始胃疼,疼起来的时候,蜷缩在地上直冒冷汗。

他终于受不了了。那天夜里,他抱着打字机,趁着雨幕,把它扔进了巷口的垃圾桶。垃圾桶里堆满了腐烂的菜叶、废弃的纸箱,打字机扔进去时,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阿城转身往回跑,心里又怕又慌,像甩掉了什么烫手的山芋。

可第二天一早,他推开门,那台打字机正安安稳稳地摆在书桌上,锈迹斑斑的机身泛着冷光,“w”键旁的暗红色污渍格外刺眼。稿纸上压着张纸条,上面是用打字机敲出来的字:“契约未断,你逃不掉。”

阿城彻底崩溃了。他坐在地上,背靠着墙,看着那台打字机,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他想砸了它,可刚举起凳子,就觉得头晕目眩,差点栽倒在地。他知道,这东西已经缠上他了。

我见到阿城时,是在一个阴雨天。他裹着厚厚的羽绒服,明明是深秋,却穿得像过冬,脸色苍白得吓人,眼神空洞,像个丢了魂的木偶。他坐在阁楼的角落里,手里攥着皱巴巴的稿纸,上面是最新的章节,写着“主角试图摆脱打字机,却被打字机反噬”。

“它不让我走……”阿城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我扔了三次,每次都自己回来。昨天我把它锁在柜子里,今天早上,它就摆在书桌上,稿纸上还写着‘下一章,写你咳血’。”

我走近打字机,刚掏出兜里的罗盘,指针就猛地偏向机身,像是被什么东西吸住了,围着按键疯狂打转,转速快得看不清指针的影子。最后,指针死死钉在“w”键旁的暗红色污渍上,金属外壳烫得吓人,我不得不松开手,任由罗盘落在桌上。

我蹲下来,仔细观察打字机的按键,缝隙里积着灰,那处暗红色污渍硬邦邦的,用指甲刮了刮,没刮下来,反而蹭了点暗红色的粉末在指甲上。凑近闻,能闻到股淡淡的、腐朽的墨香,还夹杂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

“这打字机以前的主人,是个作家吧?”我问阿城。他愣了愣,从抽屉里翻出一张泛黄的纸条,是当初摊主塞给他的:“原主人姓周,叫周明远,三十年前死的。摊主说,他写了一辈子,就自废印过一本小册子,没卖出去几本,后来在出租屋里上吊了。”

我心里有了数。这是【缚灵打字机】,周明远带着满腹不甘离世,他的执念太深,附在了陪伴他一生的打字机上。它渴望被认可,渴望自己的文字被人看见,于是找上了和他一样落魄的阿城,以“创作”为诱饵,和阿城形成了无形的契约——它帮阿城写出爆红的作品,阿城则用自己的生命力和灵魂能量,当它创作的“墨水”。那些应验的情节,是它怨念不散的能量在干涉现实,也是在提醒阿城:契约一旦达成,就再也无法摆脱。

“不能硬砸。”我按住想拿起凳子砸打字机的阿城,“它和你绑得太紧了,强行破坏,你会被反噬,轻则重伤,重则丢了性命。”阿城的眼泪掉了下来,砸在地上,溅起小小的水花:“那我该怎么办?我不想死,我也不想再靠它写东西了……”

接下来的三天,我泡在了市图书馆的旧书堆里。管理员说,三十年前的自费出版物很难找,大多没被收录。我在布满灰尘的储藏室里翻了整整三天,终于在一个破旧的纸箱里,找到了周明远的那本小册子——封面是牛皮纸做的,印着“孤灯集”三个字,字迹和打字机写出的一模一样。册子已经泛黄发脆,扉页上写着“自费印刷,五十本”,里面的文字满是怀才不遇的愤懑,字里行间全是“不甘”“绝望”,最后一页的末尾,写着一句“我笔写我心,纵无人识,亦不悔”。

我带着小册子和阿城,去了城郊的荒废墓地。这里杂草丛生,墓碑大多歪斜,有的甚至被雨水冲倒,埋在泥土里。周明远的墓碑藏在最里面,碑上的字被风雨磨得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辨认出“周明远之墓”五个字,旁边刻着他的生卒年份——1958-1993。

阿城站在墓碑前,浑身发抖,不敢靠近。我把打字机放在墓碑前,翻开小册子,大声读了起来。起初没什么动静,只有风吹过杂草的“沙沙”声。可当我读到“我笔写我心,纵无人识,亦不悔”时,打字机突然开始剧烈颤抖,机身“咔嗒咔嗒”地响,像是有人在疯狂敲击按键,又像是在哭泣。

“周先生,”我停下朗读,对着墓碑轻声说,“你的才华,早在你写下那些文字时就已经证明了。你看,这本《孤灯集》,虽然只印了五十本,却被图书馆收藏了三十年,还有人在为你寻找,为你朗读。后世的虚名,不过是过眼云烟,你困在这台打字机里三十年,苦了自己,也害了别人,该安息了。”

我把小册子放在打字机上,又从旁边铲了些土,培在墓碑旁。就在这时,打字机“咔嗒”响了最后一声,像是完成了某种仪式。机身的锈迹仿佛淡了些,那股冰冷的气息渐渐散去,桌上的罗盘指针也恢复了正常,不再被吸附,安安稳稳地指着重物方向。

回去的路上,阿城说,他觉得身上轻松了不少,不像以前那样沉重了。我们把打字机送到了市博物馆,馆长说,这台打字机有一定的历史价值,会好好收藏。

没了自动写出的稿子,阿城的名气渐渐淡了。出版社不再约稿,读者也慢慢忘了这个“天才阴郁派作家”,可他的身体却一天天好起来。脸上有了血色,掉头发的情况也缓解了,爬楼梯时不再气喘吁吁,甚至能跟着朋友去爬山了。

他辞掉了快餐店的零工,找了份图书管理员的工作,每天和旧书打交道。偶尔,他还会坐在书桌前写点东西,用的是普通的笔记本电脑,写的是阁楼里的老鼠、楼下早点摊的豆浆油条、雨后初晴的阳光,还有图书馆里那些安静看书的人。文字没那么惊艳,却透着股鲜活的温度,不再有以前的阴郁和绝望。

有次我去看他,他正趴在书桌上写稿,阳光透过窗户洒在纸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笑着递给我看:“你看,这篇写的是图书馆里的一个老奶奶,每天都来读报纸,她告诉我,年轻时她也是个文学爱好者,只是后来为了生活,放弃了写作。”

我看着他笔下的文字,简单、平实,却让人心里暖暖的。忽然想起周明远小册子上的那句话——“我笔写我心”。真正的创作,从来不是靠窃取来的“才华”,不是靠怨念催生的文字,而是源于对生活的热爱,对生命的感知,是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这个世界,用自己的耳朵去听这个世界,用自己的灵魂去触碰这个世界的温度。

那台缚灵打字机,终究是懂晚了,它把自己困在执念里三十年,最终还是没能明白,文字的意义,从来不是为了成名,而是为了表达真实的自我。可阿城,总算走在了对的路上,他不再追求一夜爆红,不再渴望虚幻的名气,只是安安静静地写着自己的生活,写着那些平凡却温暖的瞬间——这才是一个作家,最该有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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