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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明远暴毙的阴影尚未从京城上空散去,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厚重乌云,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连呼吸都带着压抑的凝滞。丞相府内,悲声从清晨到日暮从未停歇,朱漆大门外悬挂的白色丧幔足有丈余长,边缘绣着细碎的素色菊花,被秋风卷得猎猎作响,如同招魂的幡旗在半空游荡。内宅的灵堂里,白烛燃得正旺,烛泪顺着烛台蜿蜒而下,在青砖地上积成一小滩蜡油,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的苦涩与纸钱燃烧后的灰烬味。柳明远的夫人穿着一身重孝,发髻上只插了一根素银簪子,眼眶红肿得像核桃,坐在灵前的蒲团上,手里攥着丈夫生前常穿的一件藏青色锦袍,指腹反复摩挲着袖口的云纹刺绣,泪水无声地滴在锦袍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府里的仆从们都换上了灰布衣裳,连往日里最活泼的小丫鬟都低着头,脚步轻得像猫,洒扫时扫帚划过青石板的声音被压到最低,生怕惊扰了这份沉重的悲伤,更怕触碰到那隐藏在悲伤背后的恐惧。

朝野上下更是暗流涌动,早朝时分,金銮殿外的汉白玉栏杆旁,官员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袖口遮住半张脸,窃窃私语的声音像蚊蚋般嗡嗡作响。兵部尚书李嵩穿着一身绯色官服,眉头紧锁,压低声音对身旁的户部侍郎说:“柳相死得蹊跷,太医院的人查了三天,连毒源都没找到,这可不是寻常的江湖手段。” 户部侍郎捋着山羊胡,眼神里满是惊疑,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腰间的玉带:“依我看,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能在丞相府下毒还神不知鬼不觉,这势力…… 恐怕通天。” 旁边一个穿青色长衫的御史刚想接话,就被身边的人拽了拽袖子,那人用眼神示意他看了看远处的锦衣卫,御史立刻闭上嘴,端起官帽上的暖炉,假装整理衣襟,眼底却掠过一丝后怕 —— 这京城,早已不是表面那般平静。

街面上的氛围也透着几分紧张。清晨的京城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雾霭中,往日里人声鼎沸的茶馆此刻门可罗雀,柜台后的掌柜趴在账本上,手指却没动一下,耳朵竖得老高,听着零星几位茶客的谈话。靠窗的位置,一个穿青布长衫的秀才捧着茶杯,声音压得极低:“听说柳相是被一种叫‘红颜殁’的毒害死的,那毒无色无味,死后指甲缝里会留红粉,太医院的老御医都没见过。” 对面的货郎放下手里的油条,喉结滚动了一下:“我看是触怒了天威,陛下早就想动柳相了……” 话没说完,就被秀才猛地打断,秀才用眼神指了指窗外巡逻的兵丁,货郎立刻住嘴,拿起油条匆匆咬了一口,却没尝出半点味道。卖早点的张老汉推着小推车,停在街角,往日里洪亮的吆喝声不见了,只是默默地给客人递上包子和豆浆,手却有些发抖,一个包子没拿稳,掉在蒸笼里,他慌忙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热气,眼神里满是警惕。官员们的轿子从街上匆匆而过,轿帘紧闭,连轿夫的脚步都比往常快了几分,偶尔有轿帘被风吹起一角,能看到轿内官员紧锁的眉头,手里的折扇捏得发白,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搅得心神不宁。

就在这人心惶惶之际,又一日的黄昏悄然降临。夕阳的余晖透过云层,将皇宫的琉璃瓦染成一片金红,那红色渐渐褪去,被渐渐升起的暮色吞噬,宫墙的影子被拉得越来越长,像一道道黑色的屏障,将皇宫与外界隔绝开来。慕容翊的身影出现在通往偏殿的廊下,他穿着一身玄色龙袍,袍角绣着的五爪金龙在暮色中若隐若现,龙鳞用金线绣成,每一片鳞片都细致入微,只是在昏暗的光线下,那金线失去了往日的耀眼,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反而透着几分冰冷的威慑。他的步伐沉稳,每一步踩在青石板上,发出 “笃笃” 的声响,没有半分犹豫,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挺拔,却也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冷硬,仿佛一块没有温度的玄铁。

这一次,他没有像上次那样带着那方染血的帕子,没有流露半分怀旧的感伤,也没有抛出那些迂回的试探性问话。踏入偏殿的那一刻,他抬手屏退了随行的李福全和侍卫,声音平淡却带着帝王独有的威严:“你们在殿外候着,任何人不得靠近,哪怕是太后派人来,也要先通报。” 李福全躬着身子,深蓝色的总管袍角垂在地面,没有一丝褶皱,他恭敬地应了声 “是”,眼神飞快地扫了一眼殿内的沈璃,随即带着侍卫退到廊下,轻轻将殿门合拢。

殿门合拢的声响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沉重,“吱呀” 的木轴转动声在寂静的黄昏里格外清晰,像是老旧的钟摆在缓慢摆动,为这场即将到来的对话打上一个压抑的前奏。慕容翊没有停留,径直走到窗边,负手而立,望着窗外沉沉的暮色 —— 远处的宫墙渐渐融入黑暗,只有几盏宫灯在廊下亮起,昏黄的光线透过羊角灯罩,在地面投下晃动的光斑,飞檐翘角的影子落在宫墙上,如同狰狞的巨兽,蛰伏在夜色中,仿佛随时会扑出来。他留给沈璃一个冷硬而莫测的背影,玄色龙袍的下摆垂在地面,随着他轻微的呼吸微微晃动,腰间的玉带是和田玉制成的,质地温润,上面雕刻着繁复的祥云纹,每一朵祥云的卷翘都恰到好处,玉带扣是纯金打造的,中间镶嵌着一颗鸽血红宝石,那宝石是西域于阗国进贡的珍品,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能看到一丝微弱的红光,却丝毫没有增添暖意,反而衬托出他身上那股不容错辨的、属于帝王的冰冷威压,像一层无形的寒气,弥漫在空气中,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殿内没有点灯,昏暗的光线将他玄色的龙袍几乎融入渐深的夜色里,只有那枚鸽血红宝石偶尔反射出一点微光。“柳明远死了。” 他没有回头,声音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比如 “今日御花园的牡丹开了”,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寒意,那寒意透过声音传递过来,让沈璃忍不住打了个细微的寒颤,她下意识地裹了裹身上的月白色夹袄,左襟的粗布补丁蹭过指尖,粗糙的触感让她稍微清醒了几分。“中的是‘红颜殁’,江湖上早已失传的奇毒。” 慕容翊继续说道,语气里没有半分波澜,“此毒无色无味,中毒初期与人无异,能模仿风寒的症状,一旦发作便会迅速衰竭,五脏六腑如同被冰锥刺穿,死后指甲缝会残留红色粉末,极难辨认。下手的人,很专业,也很急。”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带扣,指腹的薄茧蹭过冰凉的玉石,那是常年握笔留下的痕迹 —— 握狼毫笔时,指腹会反复摩擦笔杆,久而久之便形成了椭圆形的茧子。宝石的冰凉触感让他稍微平复了些许烦躁,柳明远是他手中的一枚重要棋子,即便知道他当年参与构陷沈家,也打算留着他牵制文官集团,如今却被人如此轻易地灭口,这无疑是对他皇权的公然挑衅,也让 “影” 组织的威胁变得更加具象,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心头。

沈璃垂首站在他身后,心脏微微收紧,指尖无意识地绞着月白色夹袄的衣角,左襟的粗布补丁被她绞得变了形。那补丁是她十二岁在掖庭时缝的,当时她在井边洗衣,被冰棱划破了衣襟,管事太监不肯给新布,她只能捡了一块从旧囚服上拆下来的粗棉布,用粗线笨拙地缝补,针脚歪歪扭扭,有的地方还露出了线头,却陪她熬过了无数个寒冷的夜晚。她知道,柳明远的死,必然会让慕容翊的态度发生转变 —— 从之前的试探与怀疑,转向更直接的利用与博弈。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他的下文,呼吸放得极轻,连鼻翼的煽动都控制在最小幅度,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果然,慕容翊缓缓转过身。昏暗的光线下,他的面容显得有些模糊,额前的碎发垂落,遮住了部分眉眼,却让那双眼睛显得更加锐利,如同鹰隼一般,在黑暗中闪烁着冰冷而算计的光芒,牢牢锁定她,仿佛要穿透她的皮囊,看清她心底的每一个念头。他的嘴唇紧抿着,唇线锋利得像刀,下颌线清晰利落,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仿佛早已做好了所有决定。

“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他问道,语气不再是之前的探究与迂回,而是带着一种审问般的直接,没有任何铺垫,直截了当地质问,仿佛在审判一个早已定罪的犯人,连一丝辩解的余地都不肯给。

沈璃深吸一口气,胸口微微起伏,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让她稍微冷静了几分。她知道此刻不能有任何隐瞒,却也必须保留关键信息 —— 柳明远最后提到的 “月” 和 “图”,是她目前唯一的底牌,绝不能轻易交出。她抬起头,目光与慕容翊的视线短暂交汇,又迅速垂下,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她的声音平稳,像一潭没有波澜的水,将当日在柳府所见所闻娓娓道来:“回陛下,当日奴婢随周院判抵达柳府时,柳相已陷入深度昏迷,面色是一种极不正常的青灰色,像是蒙了一层灰,嘴唇泛着紫黑色,嘴角还残留着一丝黑色的痕迹,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周院判诊脉后,眉头紧锁,言其脉象浮游若丝,时有时无,邪毒已深入骨髓,无力回天。”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手指轻轻攥了攥衣角,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不确定:“奴婢在旁协助递针时,偶然看到柳相露在锦被外的手指,指甲缝里残留着一丝极细微的鲜红色粉末,那颜色异常鲜艳,像是女子用的胭脂。奴婢曾在掖庭时,偶然翻到一本旧毒经,上面记载过一种名为‘红颜殁’的奇毒,特征与柳相的症状一模一样 —— 此毒产自西域,用多种毒虫和草药炼制而成,毒性隐秘,无药可解,寻常太医根本无法辨认。”

“柳相弥留之际,曾突然睁开眼睛,眼皮剧烈颤动,像是想说什么,但气息太过微弱,只能从喉咙里发出模糊的音节。” 沈璃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回忆的恍惚,“奴婢隐约听到他提及‘影’字,那声音轻得像蚊子叫,其余的…… 因殿内哭声嘈杂,奴婢未能听清。” 她刻意隐瞒了 “月” 和 “图”,只抛出 “影” 这个已知的线索,既显得客观真实,又为自己保留了最后的筹码。

慕容翊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不惊讶,也不质疑,仿佛早已料到她会这样说。他的手指依旧摩挲着玉带扣,眼神深邃得像古井,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直到沈璃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冷冽,带着压抑的怒火,每一个字都像冰珠落在青石上:“‘影’…… 他们比朕想象的还要猖獗,还要无法无天。堂堂一国丞相,朝廷重臣,说灭口就灭口,视朝廷法度如无物,视朕的皇权如虚设!”

他向前迈了一步,逼近沈璃。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慕容翊的身高比沈璃高出一个头,他的阴影笼罩住她,像一张无形的网,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沈璃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的气息 —— 龙涎香混合着淡淡的药味,龙涎香是帝王专属的香气,醇厚而威严,从特制的香丸中散发出来,萦绕在他周身;药味则是他之前患心悸之症时,服用汤药留下的,那汤药里有当归、黄芪,味道微苦,两种味道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慕容翊的气息,此刻却透着几分压迫感,让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昏暗中仿佛能洞穿人心,慕容翊的目光落在沈璃的脸上,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从她微微颤抖的睫毛,到她紧抿的嘴唇,再到她攥着衣角的手指,试图从中找到一丝隐瞒的痕迹:“沈璃,你现在应该很清楚,你面对的,不仅仅是几个构陷沈家的仇人,而是一个庞大、隐秘、手段狠毒到极致的组织。他们能在皇宫大内安插眼线,能在天牢精准灭口,能轻易毒杀一国丞相,单凭你一人之力,别说复仇,恐怕连自保都难如登天。柳明远,就是前车之鉴。”

沈璃的心沉了下去,她知道慕容翊说的是事实。之前她以为 “影” 只是一个小范围的阴谋集团,如今看来,这个组织的能量远超她的预估 —— 他们像一张巨大的网,笼罩在整个京城上空,甚至可能渗透到朝堂的各个角落,从文官到武将,从太监到宫女,都可能有他们的人。她攥紧了藏在袖中的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保持着清醒,不至于在这冰冷的威压下失态。

慕容翊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像是在评估一件武器的价值,冰冷而务实,没有半分情感:“你的身份,是镇北将军的女儿。这件事,目前除了朕,或许还有那个藏在暗处的‘影’有所察觉,但朝野上下,无人知晓。这是你目前最大的,也是唯一的护身符 —— 他们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便不会立刻对你下手;朕知道你的身份,便有利用你的价值。”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变得极其冷酷,每一个字都像冰锥一样砸下来,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朕可以继续保守这个秘密,甚至可以为你提供庇护,让你暂时安全,不用再担心被‘影’灭口。但前提是 —— 你必须要为朕所用。”

沈璃猛地抬起头,撞上他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那眼睛里没有愧疚,没有同情,只有赤裸裸的算计和利用,仿佛她不是一个背负血海深仇的孤女,而是一件可以随意交易的物品,一件能帮他铲除异己的工具。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一股巨大的屈辱感涌上心头,让她几乎想立刻转身离去,但理智告诉她,她不能。

“利用你的智慧,你的医术,你在宫中看似不起眼却又能接触到各种隐秘的优势,” 慕容翊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像是在陈述一项早已拟定好的交易条款,清晰而冷酷,“协助朕,彻彻底底地将‘影’这个毒瘤,从朕的江山社稷中连根拔除!同时,查明当年先帝政变的全部真相,以及沈家被构陷的每一个细节,找出所有参与者和幕后主使 —— 无论是活着的,还是已经死去的,都要一一查清,一个都不能漏。”

殿内死寂,只有他冰冷的声音在回荡,撞击着沈璃的耳膜,也撞击着她的心脏:“这是一场交易。你为朕做事,替朕探查‘影’的踪迹,传递关键线索,朕便保你性命无忧,让你在宫中安全地活下去。并在事成之后,以皇帝的名义,颁布诏书,公告天下,为沈家平反昭雪,恢复你父亲忠勇侯的清誉,追赠太傅之位,将沈家一百三十七口亡魂的名字录入忠烈祠,让他们得以安息,让天下人都知道,镇北将军是忠臣,不是叛国贼。”

沈璃站在那里,浑身冰凉,仿佛被投入了冰窖。慕容翊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镣铐,瞬间锁住了她的手脚,让她动弹不得。这不是恩典,不是信任,更不是对当年冤屈的补偿,而是一场赤裸裸的、冷酷无比的利益交换。他将她最渴望的东西 —— 沈家的清白、父亲的名誉、亲人的安息 —— 变成了驱使她的缰绳和马鞭,让她不得不为他效力,不得不踏入更深的黑暗。

她明白,一旦答应,她就彻底成了慕容翊手中的一把刀,一件没有感情的工具。她的行动将不再自由,她的每一步都要在他的监视之下,她的生死将完全系于他一念之间 —— 若是她能为他铲除 “影”,或许还能换来沈家的平反;若是她失去了利用价值,或者试图脱离他的掌控,他随时可以揭穿她的身份,让她成为 “影” 和朝廷的双重目标,死无葬身之地,连尸骨都无人收敛。

这不仅是交易,是枷锁,更是一把悬在她头顶的利刃,时刻提醒着她,她没有选择的余地。

她能拒绝吗?

不能。

正如慕容翊所说,没有他的庇护,以 “影” 组织展现出的能量和狠辣,她可能活不过明天。或许今晚,就会有暗卫潜入偏殿,用同样的 “红颜殁” 结束她的性命,让她和柳明远一样,成为又一个不明不白的死者,连一句辩解的话都来不及说。而没有他的资源和支持,仅凭她一人,想要对抗那个庞大的阴影,查明沈家旧案的真相,无异于痴人说梦 —— 她没有权力调动暗卫,没有能力查阅宫廷密档,没有渠道获取关键线索,甚至连离开皇宫都困难重重,只能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鸟,随时可能被折断翅膀。

为沈家平反,让父亲的冤屈昭雪,让一百三十七口亲人的亡魂得以安息,这是她活下去的唯一执念,是她支撑着从掖庭的苦役中活下来的唯一动力,也是她唯一能替家族做的事。而这件事,只有皇帝能做到 —— 只有他有权颁布诏书,有权恢复父亲的名誉,有权将沈家从 “叛国逆贼” 的污名中解救出来,让父亲的牌位能重新进入宗祠,接受后人的祭拜。

她看着慕容翊那双深不见底、唯有冰冷算计的眼睛,心中涌起巨大的屈辱和无力感。她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日子 —— 天空飘着鹅毛大雪,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刑场上挤满了人,父亲被押在囚车中,囚服上沾满了污泥和早已凝固的血迹,头发散乱地垂在肩上,却依旧挺直了脊背,不肯有半分佝偻。他隔着重重人群,目光穿透风雪,落在她的身上,用尽全力对她说:“璃儿,活下去,一定要找到真相,为沈家报仇。” 那时的她,被两个掖庭的太监拽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刽子手的刀高高举起,看着父亲的头颅滚落在雪地中,鲜血染红了白雪,像一朵凄厉的红梅。她想冲上去,却被死死按住,只能发出绝望的哭喊,直到嗓子沙哑,再也发不出声音。如今的她,虽然长大了,学会了隐藏情绪,学会了医术,却依旧要在帝王的掌控下,做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连复仇的资格,都要靠交易来换取。

但很快,那屈辱和无力被一种更冰冷的决心所取代。

做刀又如何?做工具又如何?只要能复仇,只要能换来沈家的清白,只要能让那些构陷沈家、杀害亲人的凶手付出代价,她不在乎过程有多屈辱,前路有多危险。哪怕要与虎谋皮,哪怕要踏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哪怕最后会被慕容翊过河拆桥,她也必须走下去。这是她的宿命,也是她对亲人的承诺。

她缓缓屈膝,膝盖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地面铺着的羊绒地毯虽然柔软,却无法隔绝那份深入骨髓的寒意,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夹袄渗到皮肤上,让她打了个寒颤。她低下头,长发垂落在脸颊两侧,遮住了眼底复杂的情绪 —— 有不甘,有愤怒,有隐忍,还有一丝决绝。她用一种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平板的声音说道:“奴婢…… 谨遵陛下旨意。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铲除奸邪,查明真相,绝不辜负陛下的信任。”

慕容翊看着她顺从的头顶,看着她散落的长发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淡淡的光泽,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察觉的复杂情绪 —— 那情绪里有一丝意外,或许是没想到她会如此干脆地答应;有一丝审视,想确认她是否真心顺从;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但那愧疚像流星一样,转瞬即逝,很快就被冰冷的平静所取代。他知道她别无选择,也知道她此刻的顺从之下,必然隐藏着不甘与算计 —— 她为了沈家的平反,会暂时屈服于他的掌控,但绝不会真心效忠于他。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有利用的价值,能帮他找到 “影” 的踪迹,铲除这个心腹大患,至于她的心思,他自有办法掌控。

“很好。” 他淡淡开口,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对一件小事表示满意,“从今日起,朕会给你一定的权限。宫中各处,除了养心殿、太庙等禁地外,你可便宜行事,无论是御书房的档案库,还是太医院的药材库,你都可以凭借令牌进入。朕会让李福全给你一块玄铁令牌,上面刻有‘密’字,必要时,可调动一小队暗卫听你调遣 —— 这队暗卫由朕直接管辖,只听令牌号令,不听他人指挥,他们会保护你的安全,也会协助你调查。”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严厉,带着警告的意味,像一把刀抵在沈璃的颈间:“但记住,你所有的发现,必须第一时间向朕禀报,不得有任何隐瞒,更不得擅自行动。若是让朕发现你私藏线索,或者与‘影’有任何勾结,后果你应该清楚 —— 朕能给你的,也能亲手收回,包括你的性命。”

“是,奴婢明白。” 沈璃低声应道,声音依旧平静,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只是在应答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手心已经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将夹袄的袖口浸湿了一片。

“起来吧。” 慕容翊转过身,再次望向窗外无边的夜色。此刻,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廊下的宫灯亮起,昏黄的光线照亮了一小片区域,却让周围的黑暗显得更加深沉,远处的宫墙在夜色中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像一头沉睡的巨兽。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或许是连日的政务和 “影” 的威胁让他心力交瘁,连语气都少了几分往日的锐利:“‘影’组织行事诡秘,线索极难寻觅。柳明远虽然死了,但他在‘影’中必然有一定的地位,不可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 或许是藏在府中的书信,或许是记录秘密的账本,或许是某个秘密据点的地址。你在柳府时,除了‘影’,柳明远可还说过什么?哪怕是一个字,一个音节,都不能遗漏,任何细微的线索,都可能成为突破口。”

沈璃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她瞬间意识到,柳明远最后那含糊的呓语 ——“影”“月”“图”—— 或许是极其重要的线索!“月” 和 “图” 组合起来,可能是某个秘密的代号,可能是 “影” 组织的据点名称,也可能是记录着组织核心秘密的文件,甚至可能与当年构陷沈家的证据有关。但…… 要全部告诉慕容翊吗?

电光火石间,她做出了决定。不能全说!慕容翊虽然给了她权限和庇护,但他本质上还是在利用她,一旦她失去了价值,或者 “影” 被铲除,他很可能会翻脸不认人,甚至为了掩盖当年他冤杀沈家的过错,将她也一并灭口。她必须为自己保留一点底牌,一点或许能在关键时刻保命,或者换取更多主动权的筹码。“月” 和 “图” 就是她的底牌,她不能轻易交出。

她站起身,依旧垂着眼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的算计。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仿佛在努力回忆当时混乱的情景,语气里满是犹豫:“回陛下,柳相当时气息已绝,意识模糊,言语极其混乱,断断续续的,殿内又有很多人在哭,声音很杂,奴婢也不敢确定自己听的是否准确……”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在仔细回想,“奴婢似乎听到他提及‘影’字之后,还含糊地说了一个……‘月’字?那声音太微弱了,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气音,奴婢也是偶然听到,不敢确定是否真的是‘月’字,还是奴婢听错了,把别的声音当成了‘月’…… 至于其后是否还有其他言语,奴婢并未听清,因为柳相很快就没了气息,周院判也确认他已经断气了。”

她故意将 “月” 字说得模棱两可,既给出了一个看似有用的线索,又留下了巨大的解释空间 ——“月” 可以是月份,比如 “影” 组织会在某个特定的月份行动;可以是时辰,比如他们习惯在月夜行事;也可以是人名,比如某个代号为 “月娘”“月生” 的核心成员;还可以是地名,比如 “月湖”“月楼” 这样的秘密据点。这样既不会引起慕容翊的怀疑,又不会立刻暴露可能的关键信息,还能让他将精力放在调查 “月” 上,为自己争取更多时间,去暗中探查 “图” 的含义。

“月?” 慕容翊蹙起眉头,手指停止了摩挲玉带扣,陷入了沉思。他的眉头紧锁,形成一道深深的川字,额前的碎发被他无意识地拨到一边,眼神里满是疑惑,显然这个模糊的线索也让他感到棘手。“月…… 是指月份?比如‘影’组织会在某个月份有大的动作?是时辰?比如他们习惯在每月十五的月夜接头?还是…… 某个人的代号?某个地方的名称?” 他在殿内缓缓踱步,玄色龙袍的下摆扫过地面,发出轻微的声响,“朕记得,柳明远在江南苏州有一处别院,名叫‘望月居’,平日里他很少去,只有每年中秋才会去小住几日,难道与‘月’有关?或者,朝中某个官员的字号里带有‘月’字?比如翰林院的编修张月坡,他与柳明远走得很近……”

他思索了片刻,手指轻轻敲击着自己的掌心,显然一时也无法确定 “月” 的含义 ——“月” 太过常见,几乎无处不在,想要从中找到与 “影” 相关的联系,无异于大海捞针。他最终停下脚步,目光再次落在沈璃身上,语气带着一丝叮嘱:“朕知道了。此事朕会派人调查,让大理寺和锦衣卫暗中排查与‘月’相关的人和事,尤其是柳明远的亲友和下属。你如今既为朕办事,便要多留心宫中各处异常,尤其是…… 可能与‘月’相关的人或事 —— 比如宫中哪位嫔妃的封号带‘月’,哪个宫苑的名称含‘月’,甚至哪个太监、宫女的名字里有‘月’字,都要留意。但切记,不可打草惊蛇,若是发现任何异常,先不要轻举妄动,第一时间向朕禀报,由朕来定夺。”

“是,奴婢谨记陛下教诲。” 沈璃恭敬应答,微微躬身,姿态依旧恭谨,没有露出半分异样。

慕容翊又交代了几句关于如何传递消息、如何规避 “影” 组织监视的细节,语气变得更加细致,像是在布置一项重要的任务:“朕会让李福全给你安排一个专属的传递消息的渠道 —— 每日戌时,会有一个穿着灰布衣裳、挑着担子卖糖人的小贩在宫墙西侧的角门附近停留,那是朕的人,你可以通过他传递消息。你若是有消息要传递,便将写有消息的纸条放在一个特制的竹管里,竹管外面刻着三道细痕,你把它藏在角门旁边的老槐树下的石缝中,小贩会在戌时三刻准时取走,交给李福全,再由李福全转交给朕。”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严肃:“切记,纸条上的字要用特殊的墨水书写,那墨水是用茜草和明矾调制的,遇火才会显现,平常看起来就是一张白纸,避免被他人截获后泄露消息。另外,你调动暗卫时,只需出示玄铁令牌,暗卫的首领姓秦,名叫秦峰,曾是朕的御前侍卫,武功高强,忠心可靠,你称呼他秦统领即可。暗卫只负责保护你的安全和协助你调查,不会干涉你的行动,但若是你做出危及朕或朝廷的事,他们有权将你拿下,直接押解到朕面前。”

沈璃一一记在心里,这些细节看似是给了她便利,实则是更严密的监控 —— 传递消息的渠道由李福全掌控,李福全是慕容翊最信任的太监,一举一动都在慕容翊的眼皮底下;暗卫首领秦峰直接对慕容翊负责,相当于在她身边安了一双眼睛,她的一举一动都在慕容翊的掌控之中,没有丝毫秘密可言。但她没有办法,只能接受这份带着枷锁的 “信任”。

最后,慕容翊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警告,有审视,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仿佛在提醒她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沈璃,记住你今日的承诺。朕能给你想要的 —— 沈家的平反,父亲的名誉,亲人的安息;也能收回一切 —— 让你再次沦为罪奴,被打回掖庭,甚至比在掖庭时更惨,连活下去的资格都没有。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走向殿门。他的步伐坚定,没有丝毫犹豫,仿佛刚才那场决定沈璃命运的交易,只是他众多政务中的一件小事,不值得多费心思。殿门被他轻轻推开,又缓缓合上,“吱呀” 的声响在寂静的殿内回荡,将沈璃独自留在那片愈发浓重的黑暗里。

沈璃缓缓抬起手,看着空无一物的掌心,仿佛能看到那无形的枷锁已经牢牢锁在了她的手腕上。那枷锁冰冷而沉重,一端握在慕容翊手中,一端系着她的性命和沈家的未来,让她无法挣脱,也不敢挣脱。

一场与虎谋皮的危险游戏,就这样开始了。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冰冷的夜风灌入,带着深秋的寒意,吹散了殿内沉闷的气息,却吹不散她心头的沉重。夜风拂过她的头发,将发丝吹乱,贴在她的脸颊上,带来一丝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清醒了几分。她望着窗外无边的夜色,望着远处宫墙上闪烁的宫灯,那些灯火像是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她,带着警惕和审视,让她感觉自己像一个暴露在旷野中的猎物,随时可能被天敌盯上。

慕容翊,“影”…… 她仿佛行走在两道悬崖之间的钢丝上,下方是万丈深渊,左边是帝王的掌控,稍有不慎就会被他舍弃;右边是组织的追杀,随时可能被灭口。她没有退路,只能小心翼翼地走下去,一步都不能错。

但她的眼神,却在黑暗中一点点变得锐利和坚定。她想起了母亲临终前的嘱托,母亲拉着她的手,气息微弱地说:“璃儿,一定要找到你父亲的清白,不能让沈家蒙冤……” 她想起了父亲在刑场上的眼神,那眼神里满是不甘和期望,仿佛在说 “活下去,为沈家报仇”;她想起了沈家一百三十七口亲人,他们有的被砍头,有的被流放,有的在掖庭受尽折磨而死,他们的冤魂还在等着她为他们昭雪。那些回忆像一团火焰,在她心中燃烧,驱散了寒意,也坚定了她的决心。

无论多难,她都要走下去。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哪怕要付出再多的代价,她也要找到 “影” 的踪迹,查明当年的真相,为沈家平反,让那些凶手血债血偿。这是她的使命,也是她活下去的唯一意义。

她抬手关上窗户,转身走向殿角的柜子。柜子是紫檀木做的,上面雕着简单的缠枝纹,柜子上放着李福全刚刚送来的玄铁令牌,令牌通体乌黑,有巴掌大小,上面用篆体刻着一个 “密” 字,字的边缘锋利,握在手中沉甸甸的,带着金属的冰冷。她拿起令牌,紧紧攥在掌心,令牌的棱角硌得她手心生疼,那疼痛让她更加清醒,也让她更加坚定 —— 这枚令牌,是她复仇的工具,也是她活下去的希望,她会用它,在这深宫暗影中,杀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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