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呼啸，卷着枯叶拍打在慈云庵破旧的窗棂上，发出的声响，像是某种无情的催促，又像是命运在轻轻叩门。那声音时而急促，时而缓慢，如同一个徘徊在庵外的幽灵，用枯槁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刮擦着窗纸，试图窥探屋内的一切。
沈璃跪坐在静安师太的榻前，纤细的手指紧紧攥着那块已经拧干三次的湿布。布巾早已被浸得发皱，水珠顺着她的指缝滴落，在青石地面上洇开一片深色的痕迹。她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恐惧——师太的额头烫得吓人，每一次触碰都像是烙铁般灼热，仿佛她的生命正在被某种看不见的火焰一点点吞噬。
老尼姑的脸色蜡黄，颧骨高高凸起，像是皮肉之下只剩下一层薄薄的骨架在支撑着。她的呼吸急促而微弱，每一次吸气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而每一次呼气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某种无法言说的痛苦。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不时溢出几声低低的呻吟，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虚弱得几乎要被窗外呼啸的风声彻底淹没。
沈璃咬着下唇，再次将湿布浸入铜盆中。水早已凉透，指尖刚一触到水面，便传来一阵刺骨的寒意，可她顾不上这些。她拧干布巾，小心翼翼地贴在师太的额头上，生怕自己的动作稍重一些，就会让这位垂暮的老人更加痛苦。然而，那滚烫的体温似乎根本无法被这微弱的凉意镇压，布巾很快就被蒸得温热，仿佛师太的身体里正燃烧着一场无法熄灭的火。
屋内的油灯摇曳不定，昏黄的光线在墙壁上投下晃动的阴影，时而拉长，时而缩短，像是某种不安的预兆。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灯芯忽明忽暗，沈璃的影子也随之在墙上扭曲、摇晃，宛如一个随时可能消散的幽灵。她抬头看了一眼窗外，夜色如墨，枯枝在风中狂舞，如同无数只挣扎的手臂，想要抓住什么，却终究徒劳无功。
静安师太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瘦弱的身躯在单薄的被褥下颤抖，像是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随时可能被吹落。沈璃连忙俯身，一手扶住她的肩膀，一手轻轻拍着她的背，试图让她好受一些。然而，师太的咳嗽并未停止，反而越来越剧烈，直到最后，她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喘息，嘴角溢出一丝暗红的血迹。
沈璃的心猛地一沉，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被角。她想要说些什么，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师太痛苦地喘息，看着她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光，像是即将燃尽的烛火，在做最后的挣扎。
窗外，风更大了。枯叶拍打窗棂的声音越来越响，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催促着什么。沈璃低下头，看着师太那张苍老的脸，忽然意识到——或许，这就是最后的时刻了。
她缓缓伸出手，握住了师太枯瘦如柴的手掌。那双手曾经温暖有力，曾经轻轻抚摸过她的头发，曾经在寒冷的冬夜为她掖紧被角。而现在，它们冰冷、僵硬，像是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
师太……她轻声唤道，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静安师太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要回应，可最终，她只是轻轻闭上了眼睛。
风声依旧，枯叶依旧拍打着窗棂。
而屋内，只剩下沈璃一个人，跪坐在榻前，手中攥着那块早已凉透的湿布。
咳咳咳......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静安师太瘦弱的身躯在薄被下剧烈颤抖，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沈璃连忙扶起她的上身，轻拍后背，却见师太咳出一口带着血丝的浓痰。
沈璃的心沉了下去。这不是普通的风寒，而是已经转成了肺疾。——这种症状若不及时医治，不出七日便会要了人命。
水......静安师太气若游丝地唤道。
沈璃连忙端来温水，小心地喂师太喝下。水顺着师太干裂的嘴角流下，打湿了前襟。老尼姑的手如枯枝般紧紧抓住沈璃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璃儿......静安师太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清明，老衲怕是......撑不过去了......
师太别胡说！沈璃声音有些发颤，却强自镇定，您只是受了风寒，很快就会好的。
静安师太虚弱地摇摇头，又陷入一阵剧烈的咳嗽。沈璃看着她痛苦的样子，心如刀绞。这个老尼姑是她在逃亡路上遇到的唯一善心人，不问来历，不计前因，只因为她晕倒在庵门前便收留了她。
庵中另外两个小尼姑慧明和慧净站在门边，眼中满是恐惧。慧净年纪最小，已经哭红了眼睛：师姐，师太会死吗？
别胡说！沈璃厉声喝道，随即又放柔了声音，你们去烧些热水来，再找找看有没有生姜。
两个小尼姑慌忙去了。沈璃独自守在榻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藏在袖中的《鸩羽毒经》残页。这部毒经虽以毒物为主，却也记载了不少奇特的药方。她记得其中有一页提到过治疗肺疾的方子......
沈璃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向庵中唯一的一个破旧书柜。那里放着几本佛经和静安师太年轻时抄录的医书。她快速翻找着，终于在一本发黄的《本草备要》中找到了治疗肺热咳喘的方子——麻黄、杏仁、甘草......
她咬住下唇。庵中草药早已用尽，若要救治师太，必须下山采药。可山下到处张贴着她的画像，靖王府的爪牙可能就在镇上游荡......
静安师太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声音如同破旧的风箱。沈璃闭了闭眼，下定决心。
慧明！她唤来年长些的小尼姑，我要下山一趟，你照顾好师太，每半个时辰给她换一次额上的湿布。
师姐，你要去哪？慧明惊恐地问，外面天快黑了，而且......
师太需要药材。沈璃简短地说，已经动手将头发挽得更紧，戴上静安师太那顶最破旧的僧帽，遮住大半张脸，我很快回来。
可是师姐，你的伤......
沈璃的左肩伤口尚未痊愈，此刻正隐隐作痛。她摇摇头：无碍。
暮色四合，山风凛冽。沈璃背着一个小竹篓，手持一根木棍，沿着陡峭的山路快步下行。她必须在天完全黑下来前找到麻黄，这是方中最关键的药材。
《本草备要》中记载，麻黄多生长在向阳的山坡石缝中。沈璃回忆着附近的地形，决定先去慈云山南侧的那片断崖处寻找。
山路湿滑，沈璃几次险些跌倒。左肩的伤口随着每一次手臂的摆动而刺痛，但她顾不上这些。师太的咳嗽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那口带血的痰如同警钟，敲打着她的神经。
转过一个山坳，前方突然豁然开朗——一片陡峭的断崖出现在眼前。夕阳的余晖洒在崖壁上，映照出星星点点的绿色。沈璃眯起眼睛，仔细辨认着那些植物的形状。
找到了！她心中一喜，崖壁中段几株细长的绿色植物随风摇曳，正是麻黄的特征。
沈璃放下竹篓，小心翼翼地靠近崖边。崖壁近乎垂直，距离麻黄生长的地方还有一丈多高。她环顾四周，找到几根结实的藤蔓，用力拉扯测试其强度后，将一端系在附近的树干上，另一端绑在自己腰间。
佛祖保佑。沈璃低声念道，深吸一口气，开始沿着崖壁向下攀爬。
粗糙的岩石磨破了她的手掌，汗水顺着鬓角流下，蛰得眼睛生疼。左肩的伤口传来撕裂般的疼痛，但她咬牙坚持着，一寸一寸向下移动。
终于，她的手指够到了第一株麻黄。沈璃小心地将它连根拔起，放入怀中。正当她准备采摘第二株时，系在腰间的藤蔓突然发出不祥的声。
沈璃心头一紧，还未来得及反应，藤蔓突然断裂！她只来得及抓住崖壁上的一块凸起，整个人悬在了半空中。
一声惊呼脱口而出，沈璃的心脏狂跳，手指因用力而发白。脚下的深渊如同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随时准备将她吞噬。
冷静......必须冷静......沈璃强迫自己深呼吸，寻找着可以落脚的地方。她的脚尖终于触到一块突出的岩石，稍稍减轻了手臂的负担。但想要爬上去几乎不可能，向下更是死路一条。
就在这危急时刻，沈璃的目光落在左侧不远处的一棵斜生的小树上。如果她能荡过去......
沈璃深吸一口气，猛地向左侧摆动身体。一次，两次，第三次时她松开了抓着岩壁的手，整个人向小树扑去。
她的胸口重重撞在树干上，肋骨传来剧痛，但双手已经牢牢抱住了树干。沈璃喘息着，一点点挪到安全的地方，这才发现自己全身已经被冷汗浸透。
怀中的麻黄安然无恙。沈璃苦笑着摇摇头，小心翼翼地沿着较为平缓的岩壁爬回崖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她必须加快速度。
借着最后的日光，沈璃在山路旁找到了野生的杏仁树，收集了一些落下的果实。甘草则生长在溪边潮湿的地方，她记得来时曾看到过。
月亮升起时，沈璃终于找齐了所有药材。她疲惫不堪，左肩的伤口已经渗出血来，将灰色的僧袍染成暗色。但她顾不上这些，匆匆踏上归途。
就在她即将回到庵前的山路上，一阵细微的脚步声突然从身后传来。沈璃浑身一僵，手悄悄摸向袖中的毒粉。
她低声喝问，同时迅速闪到一棵大树后。
脚步声停了。片刻后，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小师父别怕，我是山下樵夫，迷了路。
沈璃屏住呼吸，从树干的缝隙中窥视。月光下，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站在不远处，腰间似乎别着什么金属物件，在月光下反射出冷光——刀？还是......官府的腰牌？
施主请回吧，前方是尼庵，不便接待男客。沈璃故意让声音显得苍老嘶哑。
那人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向前走了几步：小师父，我听说这慈云庵近日新来了一位年轻师太？
沈璃的心跳加速，手指紧紧攥住毒粉包。这人绝非普通樵夫！
庵中只有老尼与两个小徒，并无新人。她一边说，一边悄悄后退，施主若再前行，贫尼就要喊人了。
那人突然加快脚步：等等！让我看看你的脸！
沈璃不再犹豫，猛地将毒粉撒向空中，同时转身就跑。身后传来一声惨叫和剧烈的咳嗽声，但她不敢回头，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很快甩开了追踪者。
当她气喘吁吁地回到庵门前时，月亮已经高悬中天。慧明焦急地等在门口，见她回来，几乎哭出来：师姐！师太她......她更严重了！
沈璃来不及解释自己的遭遇，径直冲向厨房：生火！我要立刻煎药！
灶台的火光映照着沈璃苍白的脸。她小心地将麻黄、杏仁、甘草按比例配好，加入适量的水，开始煎熬。药香渐渐弥漫开来，混合着柴火的烟味，呛得她直流眼泪。
师姐，你的肩膀......慧净惊恐地指着沈璃的左肩。
沈璃这才注意到血已经浸透了半边衣袖。她摇摇头：不碍事，药快好了。
三个时辰后，药汁熬成了深褐色。沈璃小心地将药汤滤出，端到静安师太榻前。
师太，喝药了。她轻声唤道，扶起老尼姑的头。
静安师太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药汁难以喂入。沈璃不厌其烦地一次次尝试，终于让师太喝下了大半碗。
会好的，一定会好的......沈璃喃喃自语，用湿布擦拭师太滚烫的额头。
夜深了，庵中一片寂静。慧明和慧净已经撑不住去睡了，只有沈璃还守在师太榻前。她的眼皮沉重如铅，左肩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但她不敢合眼，每隔一会儿就给师太换一次冷敷的布巾。
天蒙蒙亮时，静安师太的呼吸突然变得平稳了许多。沈璃连忙探她的额头——烧退了些！
师太？她轻声唤道。
老尼姑缓缓睁开眼睛，目光虽然虚弱，却比昨日清明许多。她看着沈璃疲惫不堪的脸和血迹斑斑的肩膀，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傻孩子......静安师太的声音微弱如蚊鸣，你的伤......
沈璃摇摇头，眼眶突然湿润：师太感觉如何？还咳得厉害吗？
静安师太微微摇头，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沈璃连忙扶她靠在枕上，又端来温水。
老衲......以为这次要去见佛祖了......静安师太喝了几口水，气色好了些，没想到......还能醒来......
师太别这么说。沈璃声音哽咽，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静安师太深深看了沈璃一眼，突然问道：你冒险下山了？
沈璃低下头：只是去采了些草药......
遇到危险了？老尼姑敏锐地注意到她肩膀的伤和衣服上的尘土。
沈璃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有人跟踪我，可能是......
别说了。静安师太突然打断她，干枯的手握住沈璃的手腕，老衲不问你的过去，你也莫要再提。只是......她咳嗽了两声，你救了老衲的命，这份恩情，老衲记下了。
沈璃心头一热，却说不出话来。静安师太缓缓闭上眼睛，似乎又疲倦了。沈璃为她掖好被角，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
晨光透过破旧的窗纸洒进庵堂，为一切镀上柔和的金色。沈璃站在院中，深深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气。她救下了静安师太，但危险并未远离——那个追踪者是谁？他还会再来吗？
沈璃摸了摸怀中的《鸩羽毒经》，眼中闪过一丝坚定。无论前路如何艰险，她都必须活下去，为了沈家满门的血仇，也为了......此刻庵中那位正在康复的老尼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