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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掌药,这是尚药局药库、书库及历年脉案秘档的总钥。按规制,由掌药女官执掌。”

尚药局奉御陈太医 —— 须发皆白如经霜的芦苇,根根分明垂至胸前,被秋风透过雕花窗棂吹得微微颤动,每一根银丝都似在诉说宫廷岁月的漫长;面容清癯似寒冬劲竹,颧骨微凸,却衬得一双眼睛愈发深邃,只是眼角的皱纹如沟壑般纵横,藏着半生在尚药局的谨慎与操劳 —— 正双手捧着一枚沉甸甸的黄铜钥匙与一串象牙签牌,躬身置于沈璃面前的紫檀案几上。那紫檀案几是尚药局传了三代的旧物,质地致密如铁,木纹蜿蜒如行云流水,案角雕着缠枝莲纹,花瓣舒展、枝蔓缠绕,经年累月被无数掌药、奉御摩挲得光滑莹润,泛着淡淡的包浆。案上还摆着一方松烟墨锭,墨色沉郁,是江南进贡的珍品,旁边压着半张未写完的药方,狼毫笔斜斜搁在青釉笔山上,笔山形似卧蚕,釉色温润如玉,笔尖的墨汁尚未干透,在空气中氤氲出淡淡的松烟墨香,混着案头零星散落的药草碎末,自成一派清雅。

黄铜钥匙约莫三寸长,匙身古朴得近乎笨拙,边缘因世代掌药官的握持被磨得圆润光滑,却仍能看见匙柄上刻着的细微云纹 —— 那云纹是前朝工匠的手笔,线条流畅,只是深陷的纹路里积了些不易察觉的包浆,透着百年岁月沉淀的厚重感。握在手中时,金属特有的冰凉顺着指尖蔓延,还能觉出钥匙本身沉甸甸的分量,仿佛每一寸铜身都藏着尚药局的秘密。一旁的象牙签牌串在青丝线绳上,共十二枚,每枚不过拇指大小,温润如玉,触手生暖,是上好的非洲象牙所制,历经数十年仍不见开裂。牌面上用阴刻手法刻着 “药库甲”“书库丙”“秘档阁七” 等编号,笔画纤细却清晰如毫,指尖轻轻拂过,能清晰感受到刻痕的凹凸,甚至能摸到工匠刻意留下的细微刀痕。

陈太医的声音裹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像掺了秋露的陈年药汤,又涩又沉,还带着几分老臣的感慨:“沈掌药如今执掌总钥,往后尚药局核心秘藏,从太医院传下来的御用方剂,到历年宫廷脉案,再到各地进贡的珍稀药材账目,便全凭您调度了。” 他垂着眼,目光落在沈璃身上那件正六品的青色宫装上 —— 宫装的衣料是上好的杭绸,质地柔软却挺括,在窗边微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领口与袖口用银线绣着缠枝莲纹,针脚细密,低调中透着贵气。这目光不由自主地闪回数月前的光景 —— 那时沈璃还是尚药局最角落的碾药坊女史,每日守在狭小的碾药坊里,面前摆着一张陈旧的榆木小案,手里攥着小巧的青石药杵碾制川贝。她的指法轻得像怕碰碎花瓣,药杵在药臼里轻轻打转,细碎的川贝粉洒了小半碟,落在案上白纸上,像一层薄雪。

那日他巡查碾药坊,见她这般模样,还拿着银柄药勺敲了敲她的药臼,声音带着几分严厉:“沈女史,碾药需力道均匀,轻重相济,这般轻描淡写,药粉粗细不均,入了汤剂如何能保证药效?若误了宫中人的调理,你我都担待不起。” 彼时的沈璃垂着头,鬓边碎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小巧的下巴,声音轻得像蚊子哼:“是,陈奉御,奴婢记住了。” 那模样温顺得像株长在墙角、无人问津的麦冬草,谁能料到,不过半载光阴,这株 “麦冬草” 竟摇身一变,成了正六品掌药女官,成了他名义上的顶头上司,更是陛下钦点、专司五皇子慕容珏安康的要员。

这地位的骤变,如同平地惊雷,震得整个尚药局上下都嗡嗡作响。前几日晨间,他去煎药处查看药材煎煮情况,还听见两个药童蹲在灶台边窃窃私语。一个穿着灰布短打的小药童,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压低声音说:“你还记得吗?上月沈掌药在玉宸宫,就凭三枚金针,把快断气的五皇子从鬼门关拉回来了!当时太医院的李院判都摇头说没救了,沈掌药一出手就见效,莫不是得了神仙指点?” 另一个稍大些的药童,手里拿着蒲扇轻轻扇着火,眼神里满是敬畏:“何止啊!我听杂役房的刘公公说,沈掌药还是当年镇北将军沈巍的女儿呢!当年沈家出事后,满门抄斩,她竟能活下来,还进了尚药局,最后又当上掌药,这福气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陈太医听着这话,暗自叹气 —— 这哪里是福气,分明是踩着刀尖、从血海尸山里走出来的生路。

“有劳陈奉御。” 沈璃微微颔首,声音平静得像秋日里未起波澜的平湖,听不出丝毫年少得志的得意,也没有半分受宠若惊的慌乱。她伸出指尖,指甲修剪得整齐圆润,透着淡淡的粉色,指尖轻轻触碰到那枚黄铜钥匙 —— 钥匙的寒意顺着指尖迅速蔓延,掠过腕间系着的青色宫绦,那宫绦上还坠着一枚小巧的银铃,此刻却纹丝不动。可这冰凉的触感,却在她心头点燃了一簇隐秘而灼热的火焰。

权力!这便是权力带来的便利!她清晰地记得,从前做碾药坊女史时,每次想查阅稍重要些的脉案 —— 哪怕只是普通宫人的常见病案,都要先写好签呈,找碾药坊的女官签字,女官审核后再转呈尚药局各司主事,主事看过还要报给奉御,层层审批下来,少则三五日,多则半月。有一次,她想查十年前北疆将士的伤药配方,只为确认父亲当年在战场上用的金疮药是否有改良空间,签呈递上去后,却因 “涉及军需机密” 被驳回,连见都没能见到卷宗的封面。可如今,这把钥匙在手,尚药局最核心的秘藏之地便任她出入,那些尘封在书库深处的前朝药方、历年宫廷秘档、甚至涉及皇室隐私的脉案,都将在她面前揭开神秘的面纱 —— 这是她追寻沈家血案真相的唯一途径,是通往深渊却也可能抵达光明的门扉,是她能为沈家满门冤魂讨回公道的唯一希望。

“职责所在,不敢言劳。” 陈太医躬身行礼时,腰间的玉带扣轻轻碰撞,发出细微的 “叮” 声,那是玉石与金属相击的清脆声响,却在这安静的静思斋里显得格外清晰。他的目光快速扫过沈璃沉静的脸庞 —— 她的眉眼算不上惊艳,却生得极为周正,眉如远山,眼似秋水,只是此刻眼神里没有半分年少人的浮躁,只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仿佛历经沧桑的老者。这让陈太医心中不由多了几分敬畏 —— 这位新掌药不仅医术高超,心思更是深不可测。那日玉宸宫救五皇子时,面对陛下的焦虑、太后的冷眼,还有太医院一众太医的质疑,她竟敢当着所有人的面,直言五皇子中的是早已失传的 “鸩羽红”,还从皇子的药渣里检出了下毒的证据,那份胆识与缜密,绝非寻常女子所有。

“沈掌药若需查阅任何典籍脉案,或是调用库房里的珍稀药材,只需凭此钥及签牌,知会库房值守的宫人即可。” 陈太医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些,语气里多了几分郑重,“若是遇到看不懂的古方,或是对脉案有疑问,老朽…… 随时恭候沈掌药差遣。” 他说 “随时恭候” 时,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 既是老臣对新贵的敬重,也是对这位掌药深不可测的手段的忌惮。尚药局里谁都知道,沈璃能从碾药女史一路升到掌药,绝不仅仅靠医术,更靠她那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和不动声色的手段。

沈璃拿起钥匙与签牌,钥匙的冰凉与签牌的温润在掌心交织,沉甸甸的分量压得掌心微微发麻,如同她此刻肩负的使命 —— 五皇子慕容珏的性命、婕妃的托付、沈家满门的血海深仇,还有那些在沈家案中枉死的无辜之人,每一样都重如泰山,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却也让她不敢有半分懈怠。“本官知晓了。” 她语气淡然,没有多余的客套,指尖轻轻摩挲着钥匙上的云纹,像是在确认这权力的真实性,又像是在与百年前的掌药官隔空对话。

待陈太医躬身告退,静思斋内只剩下沈璃一人时,那层维持在表面的平静才悄然碎裂。她缓缓踱步到窗边,推开半扇雕花木窗 —— 那窗棂是上好的金丝楠木,木质坚硬,历经数十年仍不见腐朽,上面雕着 “松鹤延年” 的纹样,仙鹤展翅欲飞,松树苍劲挺拔,鹤翅的羽毛、松针的纹路都雕刻得清晰可见,只是木纹深处积了些灰尘,显得有些陈旧。

深秋的寒风裹挟着庭院里几株枯菊的残香扑面而来,吹得她鬓边的碎发微微飘动。那几株菊花是初秋时栽下的,品种是宫中罕见的 “紫霞”,原本开得绚烂,如今却已大半枯黄,花瓣卷曲,失去了往日的娇艳,只有零星几朵还残留着淡紫色的瓣尖,垂着头,像是在叹息季节的流逝,又像是在哀悼逝去的生命。远处的宫墙高耸入云,朱红的墙漆在风雨侵蚀下有些剥落,露出内里青灰色的墙砖,墙头上的琉璃瓦在阴沉的天色下泛着冷光,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掩不住那深入骨髓的森森寒意 —— 这皇宫,看似金碧辉煌,处处雕梁画栋,实则处处是陷阱,步步是杀机,每一寸土地下都可能埋着冤魂的白骨。

婕妃那双盛满忧虑的琥珀色眼眸忽然在她眼前浮现。那日她去玉宸宫给五皇子复诊,婕妃正坐在床边的锦凳上,身上穿着一件藕荷色宫装,袖口绣着精致的兰草纹。她手里拿着一把银匙,小心翼翼地给五皇子喂药,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易碎的珍宝。阳光透过窗纱落在她脸上,将她眼底的忧虑照得无所遁形 —— 那忧虑像一层薄雾,笼罩着她的眼眸,让那双原本明亮的琥珀色眸子失去了光彩。五皇子慕容珏虽已转醒,但小脸依旧苍白得像一张单薄的宣纸,连呼吸都带着微弱的颤抖,精神更是恹恹的,往日里最喜欢的拨浪鼓放在枕边,他却连抬手触碰的力气都没有。

太医们私下里都在议论,说五皇子中的鸩羽红毒性极强,虽被沈璃用金针暂时压制住,却已损伤了五脏六腑,尤其是脾胃,日后恐难康健,甚至可能影响寿命。这话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婕妃心头,让她日夜难安;也扎在皇帝慕容翊心头,让他时常深夜前往玉宸宫,守在皇子床边沉默不语。而她沈璃,作为陛下钦点、专司五皇子安康的掌药,这既是无上的信任,也是悬在头顶的利剑。慕容珏若有半分闪失,她便是第一个被问罪的人 —— 太后本就对她心存芥蒂,若真有机会,定会借机将她除去,让她步沈家满门的后尘。

冷风里似乎还夹杂着来自冷宫方向的呜咽,那是风穿过破旧窗棂发出的声响,尖利而凄厉,混着于氏怨毒疯狂的诅咒碎片。于氏是前皇后的陪嫁宫女,因牵涉进谋害五皇子的案子被打入冷宫。那日沈璃路过冷宫附近,曾听见她隔着冰冷的铁窗嘶吼:“沈璃!你这个灾星!沈家满门抄斩是报应!你也不会有好下场!等着吧,你迟早会和你那反贼父亲一样,死无葬身之地!” 那声音尖利得像指甲刮过木板,带着蚀骨的怨毒,如同无形的阴风,缠绕在沈璃心头,挥之不去。

可比于氏的诅咒更让她心悸的,是沈家满门的血海深仇,是那如同跗骨之蛆、隐匿在暗处操控一切的神秘组织 “影”!她至今清晰地记得,沈家被抄那日,冲天的火光染红了半边天空,浓烟滚滚,遮住了正午的太阳,整个京城都能闻到烧焦的气息。父亲沈巍穿着一身铠甲,铠甲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迹 —— 那是他常年征战留下的勋章,却成了他 “谋逆” 的罪证。他被北镇抚司的人押走时,脚步沉重,却依旧挺直着脊梁,路过她藏身的柴房时,他猛地回头,目光穿透人群,落在她身上。那眼神里有不甘,有担忧,还有一丝她当时未能读懂的复杂,像是在传递什么信息,又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而慕容翊 —— 这位高高在上的帝王,他当年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是被太后蒙蔽,误信了 “影” 的构陷,还是明知真相却选择了牺牲沈家?她总想起父亲生前常说的一句话:“陛下待我,如手足兄弟。” 父亲说这话时,眼神里满是信任,仿佛慕容翊是他可以托付性命的挚友。可若真是如此,沈家为何会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慕容翊为何没有阻止这场惨剧?无数个疑问像密密麻麻的蛛网,缠绕着她的思绪,让她彻夜难眠。

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黄铜钥匙上冰凉的纹路,沈璃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让她混乱的思绪清醒了几分。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冰冷而坚定的决心取代 —— 机会如同深秋的落叶,稍纵即逝,她不能再犹豫,不能再退缩。这把钥匙是她唯一的希望,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哪怕会再次卷入宫廷的阴谋诡计,她也必须抓住这机遇,为沈家满门讨回公道。

尚药局深处,与前厅的喧嚣截然不同,这里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每一步踩在青石板上,都能发出清晰的回响,在长长的通道里回荡。沈璃手持黄铜钥匙,穿过三重把守森严的月洞门 —— 每道月洞门两侧都站着两名身着灰衣的值守宫人,他们是内务府挑选的亲信,面容肃穆,眼神警惕,见沈璃过来,皆躬身行礼,动作标准而恭敬,目光却不敢有半分逾越,始终落在地面上。

越往里走,空气越发阴冷干燥,弥漫着一股陈年纸张、名贵药材与灰尘混合的独特气味 —— 那气味里有宣纸的陈旧气息,有人参、当归等药材的浓郁药香,还有经年累月积累的灰尘味道,混杂在一起,像是走进了一座尘封已久的古墓,带着岁月的厚重与神秘。

这里便是 “秘藏阁”,尚药局的核心之地,非奉旨或执掌总钥者不得擅入。秘藏阁的门是厚重的楠木所制,门板上包裹着一层黄铜,黄铜边缘刻着繁复的云纹,门把手是一只黄铜打造的瑞兽,栩栩如生。阁内的高大楠木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一排排整齐地矗立着,几乎顶到了绘着祥云仙鹤的藻井。藻井的彩绘虽已有些褪色,但仍能看出当年的精致 —— 仙鹤的羽毛用金粉勾勒,线条流畅,栩栩如生,祥云的边缘晕着淡蓝色,只是如今金粉脱落,蓝色也变成了浅灰色,透着几分落寞与沧桑。

书架上堆满了卷帙浩繁的典籍,分门别类,摆放得整整齐齐:最上层放着些泛黄的、用明黄色锦缎包裹的宫廷御用方书,锦缎是前朝的贡品,质地精良,只是边缘已经磨损卷曲,露出里面的深蓝色封皮,封皮上用金线绣着书名,如今金线也已发黑;中层则是些散发着淡淡异香的域外奇方抄本,有的书页上还画着古怪的草药插图,叶片的纹路、花朵的形态都描绘得细致入微,字迹却是她从未见过的西域文字,笔画扭曲,如同神秘的符号;更多的则是密密麻麻、以蝇头小楷记录在特制硬黄纸上的宫廷秘档 —— 硬黄纸是用黄柏、硫磺等药材处理过的,质地坚韧,防水防虫,虽历经数十年,却依旧平整,只是颜色变成了深褐色,透着岁月的痕迹。

沈璃独自一人站在书架之间,仿佛置身于一个尘封千年的秘密森林。只有高处几扇狭小的气窗,透进几缕惨淡的天光,光线斜斜地落在地面上,形成一道道光柱,勉强照亮了漂浮在空气中的微尘 —— 那些微尘在光线下缓缓游动,像是无数个微小的幽灵,无声地诉说着被遗忘的往事。寂静如同厚重的绸缎,紧紧裹住了整个秘藏阁,压得人神经发紧,每一次呼吸,都能感觉到空气中灰尘的颗粒感,落在喉咙里,有些发痒,却不敢咳嗽,生怕打破这份寂静。

她从袖袋中取出一盏小巧的羊角宫灯 —— 这宫灯是她特意从静思斋带来的,灯罩是用薄如蝉翼的羊角制成,上面雕着缠枝牡丹的纹样,花瓣层层叠叠,细腻逼真,羊角材质透着柔和的光泽。沈璃取出火折子,轻轻吹燃,火光照亮了她沉静的脸庞,她小心翼翼地将火折子凑近灯芯 —— 灯芯是用浸过蜡的棉线制成,遇火即燃,昏黄的光晕瞬间在灯罩内扩散开来,却也只能勉强照亮眼前方寸之地,更远的地方依旧被黑暗笼罩。

灯光微微摇曳,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更显专注。沈璃的目标明确,动作迅捷而无声,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快速掠过那些无关紧要的方剂典籍 —— 她跳过了《御用药方集》《本草补遗》这些常见的医书,也略过了《域外奇药录》这类与沈家案无关的抄本,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书脊上的标签和年份标记,指尖偶尔会拂过某册书的封皮,感受着纸张的厚度与质地,寻找着与沈家血案相关的蛛丝马迹。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的指尖快要麻木时,忽然顿住了 —— 那是一册被压在书架最深处的册子,周围还堆着几卷厚重的《历代脉案汇总》,若不是她刻意寻找,根本不可能发现。册子的封面是用深褐色兽皮制成,兽皮粗糙坚韧,边缘已经磨损严重,露出里面的白色内皮,书脊上没有任何标签,只有一道浅浅的划痕,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刮过,留下了永久的印记。沈璃心中一动,小心翼翼地将册子从书架深处抽了出来,入手竟比想象中沉重许多,仿佛承载着无数冤魂的重量,压得她手腕微微下沉。

她抱着册子,走到秘藏阁最深处的角落 —— 那里放着一张积满灰尘的酸枝木书案,书案的木纹清晰可见,质地坚硬,只是桌面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手指轻轻拂过,能留下清晰的指印。沈璃用袖子轻轻拂去浮尘,灰尘扬起,在昏黄的灯光下形成一团小小的雾,她屏住呼吸,待灰尘落定,才将羊角宫灯放在案几的一角,灯光刚好能照亮书案的一半,另一半依旧沉浸在黑暗中。

沈璃深吸一口气,如同开启潘多拉的魔盒,缓缓翻开了那本厚重的兽皮册子。封面内侧,是用墨笔写的年份 ——“承光十五年”,墨色沉郁,笔画遒劲有力,带着几分刚硬之气,像是出自常年握笔、性格坚毅的医官之手。

第一页记载的便是当今皇帝慕容翊的脉案,字迹工整,详细地记录着症状:“圣躬违和,头痛如劈,势若重锤击顶,尤以左侧太阳穴为甚,痛引目珠,视物昏花,偶有耳鸣。脉象:左关弦劲如刀,搏指有力,寸尺皆沉涩不畅,尤以寸部为甚,似有淤阻。舌质暗紫,苔薄白而干,舌下脉络青紫。”

沈璃的指尖微微颤抖 —— 这脉象,她曾在父亲沈巍身上见过!那是承光十七年的春天,父亲从北疆回京述职,夜里与她在书房说话时,曾揉着太阳穴,语气疲惫地说:“近来总有些头痛,许是北疆风沙太大,吹得头风犯了。” 当时她还特意为父亲把过脉,虽不如皇帝这般严重,脉象却也是左关偏弦,寸部沉涩,只是那时她以为是父亲常年征战,劳累过度所致,并未放在心上,如今想来,父亲的头痛与皇帝的症状竟如此相似!这难道只是巧合吗?

再往下翻,是对皇帝病因的询问与推测:“询其诱因,陛下自述,前夜批阅奏章至三更,烛火摇曳时,忽感一阵剧烈眩晕,天旋地转,几欲倾颓,幸得近侍扶住御案,才未摔倒。臣等诊脉后,疑为劳神过甚,引动旧伤,遂开安神汤一剂,嘱陛下静养。”

“圣上近镇北将军,商讨北方疆域防务”—— 这行字写得极轻,像是记录者怕被人看见,墨迹也比其他地方淡了些,沈璃凑近灯光,眯起眼睛,才勉强看清。承光十五年,正是父亲在北疆与蛮族作战的关键时期,蛮族屡次侵犯边境,烧杀抢掠,父亲率领北疆将士浴血奋战,才守住了国门。那段时间,皇帝确实频繁召见父亲,有时甚至会在御书房彻夜商讨战事,可没过多久,皇帝便开始头痛 —— 这时间线太过巧合,让她不得不怀疑,皇帝的头痛与父亲是否有关?

紧接着的一页,字迹变得潦草起来,笔画有些扭曲,像是记录者当时心绪不宁,甚至有些慌乱:“太后亲查陛下病因,疑为中毒,命太医院彻查,后查出‘怪毒’痕迹,下懿旨有云:镇北将军沈巍久掌兵权,恐有不臣之心,暗中下毒谋害圣上,罪当灭族!”“圣上阻之,于慈宁宫力证沈巍忠勇,言‘朕与沈将军自幼一同长大,情同手足,他若有心害朕,早在十年前平叛时便动手了,天下无人比他更可信’,太后怒而拂袖,暂压懿旨,然面色不虞,似有后续动作。”

沈璃的心猛地一揪,眼眶瞬间发热 —— 原来皇帝当时曾极力阻拦太后!父亲生前总说 “陛下待我如手足兄弟”,竟真的不是虚言!在太后铁证如山(或许是伪造的证据)的指控下,在满朝文武可能都怀疑父亲的情况下,皇帝依旧公开为父亲辩解,这份信任,在尔虞我诈、人心叵测的深宫中,何其难得!可既然如此,最终太后还是下了灭族的懿旨,皇帝为何没能护住沈家?是太后权势太大,还是 “影” 在暗中操控,让皇帝无力回天?

册子的大部分内容还是药典,记载着各种珍稀药材的性味、用法、配伍禁忌,甚至有些是早已失传的古方,比如治疗 “尸厥” 的 “还魂散”、调理 “消渴症” 的 “玉泉汤”,沈璃快速翻阅着,目光却始终在寻找与 “毒”“影”“沈家” 相关的字眼。

直到翻到一页泛黄的纸页,几行关于毒物的记载映入眼帘,让她浑身的血液都几乎凝固,指尖冰凉得失去了知觉:

“…… 南荒绝域,瘴疠深处,有藤生于悬崖峭壁之上,名曰‘鬼哭’。此藤十年一开花,花瓣呈暗紫色,状如哭脸,故得此名。其花粉细如微尘,遇水则活,无色无味,常人难以察觉。花粉入体则潜,循血而行,蛰伏于骨髓之中,非特定药引激发,则终身不显,与常人无异……”

“…… 激发之物有二:或以‘离魂草’汁液为引,此草生于阴山背阴处,汁液剧毒,与花粉相遇则引动毒性;或以‘血魄玉髓’研磨之粉为引,此玉产于西域雪山,色如鲜血,性极寒。毒发之时,髓海如沸,患者头痛如裂,痛不欲生,神智渐丧,形销骨立,终至癫狂而亡。死后尸骨呈诡异青黑色,皮肉溃烂,难以辨认……”

“…… 此物性极诡秘,寻常银针、银钗难以查验,解毒之方早已失传。唯施术者知晓其用法与秘辛,据闻前朝‘影卫’似曾用此毒暗杀政敌,后因太过阴毒,被前朝皇帝禁用……”

“鬼哭藤”“离魂草”“血魄玉髓”“前朝影卫”…… 这些字眼如同跗骨之蛆,在她脑中疯狂盘旋,挥之不去。她想起父亲死后,她曾冒着生命危险,偷偷潜入停尸房收敛父亲的尸体 —— 那时父亲的尸骨虽未呈青黑色,却异常冰冷,即使在温暖的室内,也像刚从冰窖里取出来一般,皮肤下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在轻微蠕动,当时她以为是自己悲伤过度产生的幻觉,如今想来,父亲恐怕也是中了 “鬼哭藤” 之毒!只是不知为何,他的尸骨没有出现青黑色,难道是毒还未被完全激发,或是有人刻意掩盖了痕迹?

前朝影卫…… 父亲曾对她说过,影卫是前朝皇帝设立的秘密组织,专司暗杀、监视、收集情报,手段阴狠残忍,无所不用其极,后来前朝灭亡,影卫也随之销声匿迹,没想到本朝竟还有影卫的踪迹!沈家的血案,恐怕不仅仅是宫廷政治倾轧,还掺杂了影卫的阴私手段!是太后勾结了影卫,用 “鬼哭藤” 毒害皇帝,再嫁祸给父亲,最终借机灭了沈家满门!

就在沈璃心神激荡、几乎要控制不住情绪时 ——

“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声响,如同水滴落在枯叶上,陡然从秘藏阁入口的阴影处传来!

沈璃浑身的寒毛瞬间炸起!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她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利箭,射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 那里是秘藏阁的入口,光线昏暗,阴影浓重,像是蛰伏着一头随时会扑出来的巨兽,让人不寒而栗。

与此同时,她的左手已不着痕迹地、迅疾无比地将那卷兽皮册子合拢,动作轻柔却迅速,生怕发出一丝声响。随后,她将册子小心翼翼地塞进宽大的袖袋深处 —— 袖袋的内衬是光滑的丝绸质地,能很好地掩盖册子的轮廓,只是那沉甸甸的重量,依旧让她的手臂微微发沉,提醒着她这份秘密的沉重。

昏黄的灯光边缘,那片浓重的阴影微微晃动了一下,一个瘦小的身影缓缓显露出来 —— 那是个看起来约莫十五六岁的小太监,穿着尚药局低阶杂役的服饰,衣服是粗布制成的,上面打了好几块补丁,颜色也不均匀,显然是缝补过多次。他的领口处还沾着些褐色的药渣,头发用一根粗糙的木簪挽着,几缕枯黄的碎发垂在额前,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尖尖的下巴和一双慌乱的眼睛。

他佝偻着腰,身体瘦弱得像一阵风就能吹倒,手里捧着一个积满灰尘的旧木托盘 —— 托盘的边缘有一道明显的裂痕,像是被重物砸过,用粗麻绳勉强捆着,上面放着几卷同样蒙尘的书册,书册的封面已经泛黄发脆,边角处还有明显的虫蛀痕迹,一看就是存放了多年的旧书。

那小太监似乎被沈璃突然射来的锐利目光吓住了,身体猛地一僵,托盘差点从手中滑落,他慌忙用双手紧紧抱住,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慌乱和颤抖,像是秋风中的落叶,随时会被吹断:“沈…… 沈掌药…… 奴…… 奴婢该死!奴婢…… 奴婢是来送…… 送库房那边刚清理出来的…… 几卷…… 几卷前朝废弃的方书…… 不…… 不知道沈掌药在此…… 惊…… 惊扰了掌药…… 奴婢…… 奴婢这就走…… 这就走!”

他说话时,牙齿微微打颤,声音断断续续,膝盖也在不停晃动,仿佛下一秒就要跪倒在地。脚步慌乱地向后退去,鞋底踩在积灰的地面上,发出 “沙沙” 的轻响,那声音在寂静无声的秘藏阁里格外清晰,像是催命符一般,敲击着沈璃的神经。

沈璃站在原地,纹丝未动。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挺直的背脊轮廓,如同寒风中傲然挺立的青松,带着一股不屈的韧劲。她脸上的表情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如同寒潭深处的两点星火,冰冷地审视着那个惊慌失措的小太监 —— 她在尚药局待了近三年,虽从前只是个不起眼的女史,却也认识大部分杂役、药童,这个小太监她从未见过。而且尚药局有明确的规矩,秘藏阁附近严禁杂役随意走动,库房清理出的旧书,也该由专人送至书库登记,而非直接送到秘藏阁。这小太监的出现,本身就不合常理,他的紧张也不似单纯的害怕,更像是在隐瞒什么,或者说,是在执行某种任务。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那小太监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以及他自己踩在灰尘上发出的、如同催命符般的 “沙沙” 声。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息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秘藏阁内陈年的药味和灰尘气息,此刻闻起来都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铁锈般的血腥味 —— 那是沈家满门的鲜血,是无数冤魂的哀嚎,在她鼻尖萦绕不散,让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心中的杀意。

那小太监的冷汗已经顺着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木托盘上,发出轻微的 “嗒” 声。这声音在寂静的阁内格外清晰,像是在提醒沈璃他的存在。他感觉沈璃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从四面八方射来,将他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让他几乎要瘫软下去,双腿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颤抖。

就在他精神即将崩溃的边缘 ——

“放下吧。” 沈璃的声音终于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上位者的冰冷威严,在寂静的阁楼里回荡,让整个秘藏阁都仿佛安静了几分,“放在门口那张矮几上。”

“是…… 是!谢掌药!谢掌药开恩!” 小太监如蒙大赦,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将托盘放在门口那张落满灰尘的酸枝木矮几上 —— 他甚至忘了拿托盘,转身就踉踉跄跄地冲出了秘藏阁的大门,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外通道的黑暗里,脚步声杂乱而仓皇,如同丧家之犬,生怕慢一步就会丢掉性命。

“哐当。” 沉重的秘藏阁大门被从外面带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隔绝了内外的一切联系。

阁内,重新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沈璃依旧站在原地,如同凝固的雕像。昏黄的灯光在她脸上跳跃,映照出她紧绷的下颌线条和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 —— 有愤怒,有警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袖袋里的兽皮册子如同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肌肤,也灼烧着她的理智,提醒着她刚刚经历的危险。

刚才那小太监…… 真的是无意闯入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尚药局的规矩森严,秘藏阁作为核心之地,更是守卫严密,一个低阶杂役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还恰好 “送书”。那声 “嗒” 响,是他失手掉落了什么东西,还是…… 刻意为之的试探?他在门口站了多久?看到了多少?听到了多少?是否…… 认出了那卷兽皮册?

冷汗,无声地浸透了沈璃的内衫,粘腻冰冷地贴在背上,那处尚未痊愈的伤口 —— 是那日被于氏的宫人推搡时撞到桌角留下的,虽已结痂,却仍未完全愈合 —— 传来阵阵刺痛,像是在提醒她此刻的危险处境。她缓缓抬起手,指尖冰凉,轻轻拂过袖袋那处微凸的轮廓,感受着兽皮粗糙坚韧的质地,心中警铃大作。

危险!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刺骨的危机感,如同毒蛇的信子,轻轻舔舐着她的神经。她刚刚触及到那深埋于宫闱最黑暗角落的秘密边缘,“影” 那无处不在、如同跗骨之蛆的触手,似乎就已经悄然伸了过来!他们一直在监视着她,监视着尚药局,等待着她露出破绽,然后将她彻底灭口!

沈璃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悸和愤怒。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此地不宜久留!必须尽快离开,否则一旦被 “影” 的人堵住,后果不堪设想!她迅速走到门口,没有去看矮几上那个杂役留下的托盘和书卷 —— 那些东西很可能是诱饵,或者被做了手脚,她不会轻易触碰。

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入口处的地面 —— 刚才那小太监慌乱退走时留下的脚印清晰可见,在积灰的地面上显得凌乱而仓促,足见他当时的恐惧。忽然,沈璃的目光停留在一处脚印的边缘。那里的灰尘似乎比其他地方更薄一些,仿佛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擦过,留下了一道极其细微、近乎难以察觉的拖痕 —— 那拖痕约莫半寸长,方向与脚印垂直,像是丝绸或锦缎扫过的痕迹。那痕迹很新,边缘清晰,与周围陈年的积灰格格不入,显然是刚刚留下的。

她的心猛地一沉!这不是无意闯入!这是灭迹!有人在她专注查阅兽皮册时,曾悄无声息地靠近过秘藏阁的入口,甚至可能透过门缝窥探过里面的动静!而那个小太监,很可能只是被推出来探路的卒子,或者…… 是故意弄出动静,掩护真正的窥探者离开的障眼法!

“影”…… 他们果然一直盯着尚药局!盯着她!沈璃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这刺痛让她的头脑更加清醒 —— 现在不是恐惧和愤怒的时候!刚才那个 “无意” 闯入的小太监,那声突兀的 “嗒” 响,入口处灰尘上那道细微的拖痕,还有她隐约听到的、通道拐角处一闪而逝的衣袂摩擦声…… 都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神经,提醒她此地是何等凶险!“影” 的触手,无处不在!她的一举一动,很可能早已在对方的监视之下!

必须立刻离开!沈璃不再犹豫,转身快步走向秘藏阁的大门,黄铜钥匙在她手中紧握,冰凉的触感让她保持着最后的冷静。她轻轻推开大门,警惕地扫视着通道两侧 —— 通道里空无一人,只有壁灯的火光在微微摇曳,映得墙壁上的影子忽明忽暗。见没有异常,她才迅速走出秘藏阁,反手将门锁好,确认锁扣已经扣紧,才快步朝着静思斋的方向走去,脚步轻快却沉稳,不敢有半分停留。

回到静思斋,沈璃第一时间屏退了所有宫人 ——“你们都下去吧,守在院子门口,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静思斋半步,包括陈奉御。”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宫人们虽有些疑惑,却也不敢多问,纷纷躬身行礼,齐声应道:“是,沈掌药。” 随后便有序地退下,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庭院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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