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月蹲在灶屋门槛上择豆角时,指腹被豆荚边缘的细毛刺得发痒。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把她垂在肩头的发丝烤得微卷,几缕碎发贴在鬓角,沾着层薄汗。她抬头往院门外望了一眼,日头已经过了中天,山路上还是没出现那个熟悉的身影。
“娘,爹咋还不回来?”六岁的女儿丫丫抱着个红薯从里屋跑出来,小脸上沾着点灰。秋月伸手替她擦了擦,指尖触到孩子温热的脸颊,心里却像压着块浸了水的棉絮,沉得发闷。
“你爹去镇上拉化肥,路远,得晚些。”她把择好的豆角放进竹篮,声音轻得像灶里飘出的烟。这话她说了不下五遍,从清晨等到现在,连自己都快不信了。
院墙上的牵牛花谢了大半,只剩下几朵蔫蔫的紫花挂在藤上。秋月记得去年这个时候,大山还在院角搭了个木架,说要让牵牛花爬满整个墙头,等花开得最盛时,就带着她和丫丫在花架下拍照。可如今木架还在,爬藤却枯了半截,倒是墙根处的杂草长得疯,没人再去拔。
她起身往灶里添了把柴,火光映着她的脸,把眼角的细纹都照得清晰。旁人总说她不显老,三十出头的年纪,皮肤还像山泉水泡过似的,腰肢也没因为生了孩子走样,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夜里辗转难眠时,摸到眼角新添的纹路,心里有多慌。
“秋月!秋月在家不?”院门外传来邻居王婶的声音,带着点急促。秋月赶紧擦了擦手迎出去,看见王婶手里攥着个布包,脸色不太好看。
“婶子,咋了?”她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王婶把布包往她手里塞,压低声音说:“刚在村口碰见镇上拉货的老张,他说今早看见大山跟……跟邻村那个刘佳琪,一起坐班车去县城了。这布包是大山落在老张车上的,里面还有件新衬衫,你看看……”
秋月的手猛地攥紧布包,粗布的纹路硌得掌心生疼。她认得这个布包,是去年她用家里织的粗布缝的,边角还绣了朵小小的山茶花。里面的衬衫她也有印象,前几天大山说要去镇上买件新衣裳,说秋收时见客户得穿得体面些,她还特意多给了他五十块钱。
“他……他们去县城干啥?”她的声音发颤,像被冻住的溪流,连自己都快听不清。
王婶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胳膊:“老张说听他们聊,好像是去看家具。秋月啊,你也别多想,或许就是顺路呢?大山不是那样的人……”
后面的话秋月没听清,她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的院墙、牵牛花、甚至怀里的布包,都开始旋转。丫丫不知何时跑了过来,拉着她的衣角喊“娘”,她才勉强稳住神,蹲下身把孩子搂进怀里。
“丫丫乖,娘没事。”她埋在孩子的颈窝里,闻到一股淡淡的奶香味,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孩子的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湿痕。
王婶看着她的样子,也没再多说,只嘱咐了句“有事随时喊我”,就叹了口气走了。院门外恢复了安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像谁在低声啜泣。
秋月抱着丫丫进了屋,把布包放在桌角,不敢再看。她走到炕边,拉开床头柜的抽屉,里面放着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的她穿着红棉袄,笑得眉眼弯弯,身边的大山穿着军绿色的外套,黝黑的脸上满是憨厚的笑。那是他们结婚时拍的,距今已经十三年了。
她记得刚结婚时,大山每天天不亮就上山砍柴,傍晚回来还会给她带朵野花;她怀丫丫的时候,想吃城里的苹果,大山走了二十多里山路去镇上买,回来时苹果都冻凉了,他却把苹果揣在怀里捂热了再给她;丫丫出生那年,家里穷,大山咬牙去县城的工地打工,年底回来时,给她买了条银项链,说“城里的女人都戴这个,俺媳妇也得有”。
那些日子苦是苦,可心里甜啊。她总以为,他们会像山里的松树一样,扎根在这片土地上,一辈子都不分开。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呢?
是从去年刘佳琪来村里收山货开始的吧。刘佳琪比她小五岁,穿得时髦,说话也洋气,不像她,一辈子没出过几次大山,身上总带着股柴火味。大山一开始只是帮刘佳琪联系村民收山货,后来就渐渐走得近了,有时会晚归,有时会对着手机傻笑,问他什么,他只说“跟刘老板谈生意”。
她不是没怀疑过,可每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怕,怕自己的怀疑会变成真的,怕这个家散了。她安慰自己,大山是个老实人,不会做对不起她的事,他只是想多赚点钱,让她和丫丫过上好日子。
可今天,老张的话像一把锤子,把她所有的安慰都砸得粉碎。去县城看家具,除了结婚,谁会平白无故去看家具?她不敢想,却又控制不住地去想,大山和刘佳琪站在家具城的样子,他们笑着挑选沙发、床,像一对真正的夫妻……
“娘,我饿了。”丫丫的声音把她从思绪里拉回来。秋月擦了擦眼泪,勉强笑了笑:“娘这就给你做饭,煮你爱吃的红薯粥。”
她走进灶屋,重新点燃灶膛里的柴火。锅里的水渐渐烧开,她把红薯切成块放进去,又抓了把米撒进去。粥的香气慢慢飘出来,可她却一点胃口都没有。
这时,院门外传来了自行车的铃铛声。秋月的心脏猛地一跳,是大山回来了?她快步走到门口,看见大山推着自行车站在院外,身上穿着那件新衬衫,脸上带着点疲惫,却也有一丝她从未见过的轻快。
“你回来了。”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大山点点头,把自行车推进院子,支好车后,从车筐里拿出个塑料袋递给她:“给丫丫买的糖糕,县城老字号的,你也尝尝。”
秋月接过塑料袋,指尖碰到他的手,他却像触电似的缩了回去。她低头看了看塑料袋里的糖糕,金黄的外皮裹着芝麻,闻着很香,可她却觉得喉咙发紧,咽不下东西。
“你今天……去县城了?”她抬起头,目光落在他的脸上,想从他的表情里找到一丝慌乱,可他只是避开她的眼神,挠了挠头说:“是啊,跟刘老板去看了看家具,她打算在村里开个收购点,得置办点家具。”
又是刘老板。秋月的心沉了下去,她攥紧了手里的塑料袋,指节都泛了白:“开收购点,用得着你陪她去看家具?”
大山的脸色变了变,语气也有些不耐烦:“你这女人咋回事?我跟她谈生意,陪她去看看怎么了?你别无理取闹。”
“无理取闹?”秋月的眼泪又涌了上来,“大山,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你跟她只是谈生意吗?老张说看见你们一起坐班车,你还落了个布包在他车上,里面有件新衬衫,你敢说你没骗我?”
大山的脸瞬间变得惨白,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的衬衫,眼神躲闪着,不敢看秋月的眼睛。
“你倒是说啊!”秋月的声音提高了些,带着哭腔,“那些晚归的夜晚,那些对着手机傻笑的时刻,你跟我说的都是谎话,是不是?你是不是早就不爱我了,不爱这个家了?”
丫丫被她的声音吓哭了,拉着她的衣角喊“娘,你别生气”。秋月蹲下身,抱着孩子,眼泪滴在孩子的头发上。大山看着她们母女俩,脸上露出了愧疚的神色,他走过去,想拉秋月的手,却被她甩开了。
“你别碰我。”秋月的声音带着冰冷的决绝,“大山,我跟你过了十三年,我以为我们能一辈子好好的。我从来没要求过你大富大贵,我只想要个安稳的家,想要你心里有我,有丫丫。可你呢?你把我的真心当什么了?”
大山的眼圈红了,他低着头,声音沙哑:“秋月,我……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我跟佳琪……是我不对,可我没想过要跟你离婚,我只是……”
“只是什么?”秋月打断他,“只是觉得新鲜,只是觉得她比我好,比我懂你,是不是?”
大山说不出话,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犯下的错,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横亘在他们之间。
灶屋里的粥煮糊了,冒出一股焦味。秋月站起身,走到灶屋,关掉了火。锅里的红薯粥已经变成了黑色的糊状,散发着难闻的味道,像极了她此刻的心情。
她把锅端起来,倒进了院角的泔水桶里。黑色的粥糊落在桶里,溅起几滴脏水,沾在了她的裤脚上。她看着那桶里的粥,突然觉得很可笑,自己苦心经营了十三年的家,就像这锅煮糊的粥,看似还在,其实已经烂透了。
“大山,”她转过身,看着站在院中的男人,声音平静得可怕,“你要是想跟刘佳琪过,你就明说。我李秋月虽然是个农村妇女,却也有自己的骨气,我不会缠着你。只是丫丫还小,她不能没有爹,也不能没有娘。你想清楚,你到底要什么。”
说完,她抱着丫丫,走进了里屋,关上了房门。她靠在门后,听着外面大山沉重的脚步声,听着他一声接一声的叹息,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
窗外的日头渐渐西沉,把屋里的光线染成了橘红色。丫丫在她怀里睡着了,小眉头还微微皱着。秋月轻轻拍着孩子的背,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样。她不知道,这个夜晚过后,她的家会变成什么样,她和大山之间,还有没有回头的路。
院墙外的牵牛花,在暮色中彻底蔫了下去,只剩下光秃秃的藤条,在风中无助地摇晃着,像极了她此刻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