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月扛着红箱子走到山口时，晨雾正从谷底漫上来，把山路裹成了一条乳白色的带子。她停下脚，回头望了眼身后的山坳——那座青瓦土坯房的烟囱没了炊烟，老槐树的枝桠在雾里只剩个模糊的轮廓，像她心里那些抓不住的过往，慢慢就淡了。
红箱子的提手勒得肩膀生疼，是三年前陪嫁时母亲亲手钉的铜扣，现在磨得发亮。她想起出嫁那天，母亲把箱子递到她手里，红着眼眶说：“秋月，山里苦，要是受了委屈，就回娘家来。”那时她笑着摇头，说大山会对她好，可现在，她真的要回娘家了，却没脸再跟母亲说那些暖心话。
雾里传来几声鸟叫，是山里常见的斑鸠，往年这时候，大山会在院角支起捕鸟笼，抓两只给她熬汤补身子。她摸了摸口袋，里面还装着昨天没吃完的烤红薯，是大山前几天在灶膛里埋的，甜得发腻，可现在咬一口，却苦得涩嗓子。
“秋月姐！”
身后忽然传来刘佳琪的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李秋月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只是把红箱子往肩上又扛了扛，继续往前走。
刘佳琪追上来，头发上沾着雾水，碎花裙被晨露打湿，贴在单薄的身子上。她伸手想拽李秋月的胳膊，却被李秋月侧身躲开了。“秋月姐，你别走，我有话跟你说。”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李秋月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冷，“你想要的，现在都得到了，别再来烦我。”
“不是的！”刘佳琪急得红了眼，伸手抓住红箱子的一角，“秋月姐，我不是故意要抢山哥的，我就是……就是太孤单了。我男人在外头打工，一年到头不回一次家，家里的活都是我一个人扛，我看见山哥对我好，就忍不住……”
“他对你好，那是他的事。”李秋月猛地甩开她的手，红箱子晃了晃，里面的衣裳发出细碎的声响，“可你别忘了，他是我的男人，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你孤单，就能抢别人的丈夫吗？你觉得这样对吗？”
刘佳琪被问得哑口无言，眼泪掉了下来，砸在沾满露水的草叶上。“秋月姐，我知道错了，我昨天晚上跟山哥说了，我以后再也不找他了，我让他好好跟你过日子，你别走好不好？”
李秋月看着她哭红的眼睛，忽然想起自己刚嫁过来的时候，也是这样怯生生的，怕婆婆不喜欢，怕山里的日子过不惯。可她不一样，她有大山，有这个家，而刘佳琪，只是把自己的孤单，变成了别人的劫难。
“晚了。”李秋月摇了摇头，“心要是碎了，就再也粘不回来了。我走了，你以后别再找大山了，好好过你自己的日子，别再害人害己。”
她说完，转身就走，没再看刘佳琪一眼。晨雾越来越浓，把刘佳琪的哭声挡在了后面，像被风吹散的烟，慢慢就没了踪迹。
山路越走越陡，李秋月的脚底板磨得生疼，她想起大山以前背她下山的样子，那时她崴了脚，大山蹲在她面前，说“上来吧，我背你”，他的背很宽，很结实，趴在上面，比家里的炕还暖和。可现在，她只能自己扛着红箱子，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再也没人会来帮她了。
走到半山腰时，她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有大山的呼喊：“秋月！秋月你等等！”
李秋月的身子僵了一下，脚步却没停。她知道，她不能回头，一旦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
大山追上来，跑得满头大汗，头发上沾着草屑，手里还攥着那根红绳——是昨天晚上她放在枕头边的那根。“秋月，你别走，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他抓住李秋月的胳膊，声音里带着哀求，“我已经跟佳琪说清楚了，我再也不跟她来往了，我们回家，好不好？妈还在等我们呢！”
李秋月看着他，看着他眼里的血丝，看着他手里的红绳，眼泪又掉了下来。她想起那些温暖的日子，想起大山对她的好，想起婆婆咳嗽着说“好聚好散”的样子，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
“大山，你别再追了。”她轻轻推开他的手，“我已经决定了，我要回娘家，以后再也不回来了。你好好照顾妈，别让她再为我们操心了。”
“我不！”大山把红绳往她手里塞，“秋月，你看，红绳还在，我们把它重新系上，好不好？我给你打个最紧的结，再也不会松了！”
李秋月看着那根红绳，线头处的结已经松得快要散开，就像他们的感情，就算重新系上，也回不到从前了。“大山，红绳断了，就再也系不上了。我们之间，也一样。”
她把红绳推回去，转身继续往前走。大山还想再追，却被李秋月的话钉在了原地：“大山，你别再逼我了，也别再逼你自己了。我们就这样吧，好聚好散，总比互相折磨强。”
晨雾渐渐散了，太阳从山顶爬了出来，把山路照得亮堂堂的。李秋月扛着红箱子，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再也没有回头。大山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根红绳，看着她的背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红点，消失在山路的尽头。
山风卷着落叶，打在他的脸上，像刀子一样疼。他想起昨天晚上，婆婆拉着他的手，咳嗽着说：“大山，秋月是个好姑娘，是你对不起她。你要是还有良心，就别再拦着她，让她走吧，走了，她才能过好日子。”
那时他还不信，他以为只要他认错，只要他把红绳重新系上，李秋月就会回来。可现在他才明白，有些错，一旦犯了，就再也弥补不了；有些人，一旦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李秋月走到山脚下时，回头望了最后一眼——那座青瓦土坯房已经看不见了，只剩下连绵的大山，在阳光下泛着青灰色的光。她擦了擦眼泪，把红箱子扛得更稳了些，朝着娘家的方向，一步一步地走去。
路上的草叶上还挂着露水，沾湿了她的裤脚，可她却觉得心里轻松了很多，像卸下了一块压了很久的石头。她不知道未来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娘家的人会不会接纳她，可她知道，她必须往前走，不能再回头了。
走到河边时，她看见一个老艄公正坐在船头抽烟，是往常摆渡的王大爷。王大爷看见她，愣了一下，说：“秋月？你这是要回娘家？”
李秋月点了点头，声音有点哑：“嗯，王大爷，麻烦您摆我过去。”
王大爷叹了口气，把烟袋锅子磕了磕，说：“哎，造孽啊。大山那小子，真是糊涂！”他一边摇着橹，一边说，“昨天我还看见他跟刘佳琪在河边说话，我就觉得不对劲，没想到……秋月，你别太难过，好姑娘，到哪儿都能过好日子。”
李秋月笑了笑，没说话。船在河里慢慢漂着，河水清澈见底，能看见水底的鹅卵石，还有一群小鱼游来游去。她想起以前和大山一起坐船去赶集的日子，大山会把她护在身后，怕她被挤着，还会给她买糖葫芦，说“秋月，你吃，甜着呢”。
那些日子，真甜啊，甜得像梦里的糖，可现在，梦碎了，糖也化了，只剩下一地的苦涩。
船靠岸时，王大爷把红箱子递给她，说：“秋月，要是在娘家受了委屈，就回山里来，大爷给你做主。”
李秋月谢了王大爷，扛着红箱子往娘家的村子走去。娘家的村子就在河对岸，不算太远，可她走了很久，久得像走了一辈子。
走到村口时，她看见母亲正站在老槐树下张望，头发已经全白了，背也驼了。母亲看见她，愣了一下，然后就哭了，跑过来抱住她，说：“秋月，你怎么回来了？是不是受委屈了？”
李秋月趴在母亲怀里，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把所有的委屈、难过、不舍，都哭了出来。母亲拍着她的背，说：“哭吧，哭出来就好了，有妈在，不怕。”
那天晚上，母亲给她做了她最爱吃的鸡蛋面，还煎了两个荷包蛋。她吃了满满一大碗，吃得眼泪都掉在了碗里。母亲坐在旁边看着她，没问她为什么回来，也没问大山的事，只是说：“秋月，累了就好好歇歇，妈养得起你。”
夜里，她躺在小时候睡过的炕上，盖着母亲缝的被子，闻着熟悉的皂角味，终于睡着了。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又回到了山里，回到了那个青瓦土坯房，大山正蹲在灶膛前添柴，火光映着他的脸，他笑着说：“秋月，饭快好了，你再等等。”
她笑着跑过去，想抱住他，可刚伸出手，梦就醒了。窗外的月亮很亮，照在炕上，像一层霜。她摸了摸腕间，空荡荡的，没有红绳，也没有大山的温度。
她知道，那个梦，再也不会实现了。
第二天早上，她醒得很早，帮母亲喂了鸡，还扫了院子。母亲看着她，说：“秋月，你要是想留在家里，就留在家里，妈给你找个好人家，咱们重新过日子。”
李秋月摇了摇头，说：“妈，我想出去打工，去城里看看。”她想起大山以前说过要带她去城里吃荔枝，现在，她想自己去看看，看看城里的世界，看看没有大山的日子，她能不能过好。
母亲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说：“好，妈支持你。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妈永远是你的后盾。”
那天下午，她去镇上买了车票，是第二天早上去城里的。晚上，她坐在灯下，给母亲缝了件棉袄，还写了封信给婆婆，告诉她自己很好，让她好好照顾自己，别为她担心，也别埋怨大山，就当他们没缘分。
第二天早上，母亲送她到车站，给她塞了一袋子鸡蛋，还有几十块钱，说：“秋月，到了城里要好好照顾自己，别舍不得花钱，有事就给家里写信。”
李秋月点了点头，眼泪又掉了下来。她抱了抱母亲，转身就上了车。车开的时候，她看见母亲还站在原地，挥着手，像一尊雕塑。
车在公路上慢慢开着，离山里越来越远，离娘家越来越远，也离大山越来越远。她看着窗外的风景，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有难过，有不舍，也有一丝期待。
她不知道城里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未来会遇到什么，可她知道，她必须往前走，不能再回头了。就像山里的霜，等太阳出来了，就会化掉；就像断了的红绳，再也系不上了。
可她相信，只要她好好努力，总有一天，她会过上属于自己的好日子，会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幸福。那时，她会笑着想起山里的日子，想起大山，想起那根断了的红绳，然后告诉自己，那些难过的日子，都过去了。
车窗外的太阳越来越高，把大地照得暖洋洋的。李秋月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嘴角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她知道，新的日子，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