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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的山风裹着霜气往窗缝里钻,李秋月拢了拢身上洗得发僵的旧棉袄,指尖触到补丁摞补丁的布面时,又想起白日里王婶塞给她的那把晒干的艾草。烧着熏熏屋,也暖暖身子,王婶说这话时眼里的疼惜像针似的扎人,她当时只低着头攥紧了艾草,连句谢都没说利落。

灶房里的油灯昏昏地跳,灯芯上的黑点簌簌往下掉,落在积了层薄灰的灶台上。锅里温着的玉米粥早该凉透了,可她还是没敢去揭锅盖——大山没回来,这锅粥就总得守着点热气,像她守着这摇摇欲坠的家似的,明知撑不了多久,偏还抱着点不值当的念想。

墙角的水缸结了层细冰,她舀水洗手时,冻得指尖猛地蜷缩起来。白日里去后山拾柴,被枯树枝划开的口子还没好利索,此刻浸了冷水,又开始隐隐作痛。她对着昏黄的灯光瞧了瞧那道疤,忽然想起十七岁那年大山替她摘野枣的模样,那时他的手掌宽厚,替她捏掉指尖的刺时,力道轻得像怕碰碎了瓷。

她往地上啐了口带冰碴的唾沫,把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念想啐出去。人是会变的,尤其是大山这种心野了的男人,自去年冬天跟着镇上的光棍去赌场混了两回,眼里就再没了她和这屋子的影。先前是偷家里的粮食去抵赌债,后来是摸她藏在枕头下的私房钱,如今倒好,连家都懒得回了。

院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是柴门被风刮得晃动的声响。李秋月的心猛地提起来,手里的水瓢掉在水缸沿上,溅了她一裤脚的冷水。她没顾上擦,直愣愣地盯着灶房门口,耳朵竖得像警觉的兔子——是他回来了?还是又......

脚步声拖沓着从院外挪进来,踩在冻硬的泥地上,发出噗嗤噗嗤的闷响。不是大山惯常的大步流星,倒像是......李秋月攥紧了棉袄下摆,指甲掐进掌心时,听见了王婶男人的声音,粗哑着裹着酒气:秋月?在家不?大山他......醉倒在村口老槐树下了。

她没应声,转身往灶房外走时,膝盖撞在灶台角上,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黑夜里的院子比屋里更冷,霜花落在头发上,瞬间就化成了冰凉的水珠。王婶男人扶着大山站在院中央,昏黄的月光照着大山那张红得发紫的脸,嘴角还沾着些黏糊糊的东西,不知是酒渍还是别的。

劝了他半晌,就是不肯走,嘴里还胡吣着......王婶男人叹了口气,把大山往她这边推了推,你扶他进屋吧,我得回去了,王婶还等着锁门呢。

大山的身子沉得像灌了铅,李秋月咬着牙才架住他一条胳膊。他身上的酒气混着股陌生的香气,甜腻腻的,不是村里女人用的皂角味,倒像是镇上供销社卖的雪花膏味。这味道刺得她鼻子发酸,她猛地把他往地上一搡,大山一声摔在柴堆旁,却没醒,翻了个身就打起了呼噜。

王婶男人早走远了,院子里只剩她和醉死过去的大山。风卷着柴草屑往她脸上扑,她蹲在地上看着大山露在破棉裤外的脚踝,那地方还留着块月牙形的疤——是当年替她挡山上滚下来的石头时磕的。那时他说:秋月你别怕,有我在呢。

有他在?李秋月笑出了声,笑声被风撕得碎碎的,像被揉烂的枯叶。有他在,家里的粮缸空了;有他在,她攒了半辈子的银镯子被拿去当了赌本;有他在,邻村刘佳琪看她的眼神,总带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得意。

前儿个去河边洗衣裳,撞见刘佳琪和她男人吵架,吵到凶处,刘佳琪拔尖了嗓子喊:你当我乐意跟大山鬼混?他肯给我买红绸子,肯替我扛地里的活,你呢?你除了会喝闷酒还会啥?这话像块石头砸在李秋月心上,她攥着湿淋淋的衣裳就往家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不敢哭出声——怕被人听见了笑话,怕自己一哭,就真撑不下去了。

她伸手探了探大山的鼻息,热烘烘的酒气喷在她手背上。没死,倒是活得滋润。她站起身往灶房走,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锅里的玉米粥果然凉透了,结了层薄薄的膜,她舀了一勺倒在地上,给院角那只瘦得只剩骨头的老黄狗。老黄狗摇着尾巴凑过来,舌头舔得她手背上一片湿凉。

连你都比他有良心。她摸着老黄狗的头,声音低得像自言自语。这狗是大山当年从山里捡回来的,那时还只是只刚睁眼的奶狗,如今却陪着她熬过了一个又一个大山不归的夜。

天快亮时,大山总算醒了。他哼哼唧唧地从柴堆旁爬起来,头疼得直拍脑门,看见站在灶房门口的李秋月,眼神躲闪了一下,梗着脖子道:你瞪我干啥?不就喝了点酒吗?

李秋月没说话,把灶台上温着的另一碗粥往他面前推了推。那是后半夜她重新熬的,加了点红薯干,稠乎乎的冒着热气。大山愣了愣,坐下就呼噜呼噜往嘴里灌,喝得太急,烫得他直伸舌头。

村里......有人说啥了?他含糊地问,眼睛瞟着灶房外的天色。

说啥?李秋月拿起抹布擦灶台,声音平得像结了冰的河面,说你昨夜醉在老槐树下,还是王婶男人把你送回来的。

大山的脸僵了僵,没再接话,几口扒完粥,把碗往灶台上一放就往外走。我去地里看看麦子。他丢下这话,脚步快得像在逃。

李秋月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才拿起他用过的碗。碗沿上还沾着那股甜腻的香气,她把碗扔进冷水里,用力搓着,搓得指节发红,直到把那味道搓得淡了些,才蹲在地上,肩膀一抽一抽地抖。

老黄狗凑过来蹭她的腿,她抱住狗的脖子,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狗毛茸茸的背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天已经亮透了,山尖上的太阳红得像血,可照在身上,一点暖意都没有。她知道大山不是去看麦子的,村口往地里走是直路,他却拐了弯,朝着邻村的方向去了——那是刘佳琪家的方向。

前几日她去给地里的麦子浇水,远远看见刘佳琪家的篱笆墙外,晒着件深蓝色的褂子,领口缝着块补丁,那补丁的针脚歪歪扭扭的,是她亲手缝的。那时她没敢往前走,只是站在田埂上,看着风吹得袍子晃来晃去,像面嘲讽她的旗子。

灶房里的油灯已经灭了,阳光从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格子状的影子。她站起身,把锅里剩下的粥倒进狗食盆里,然后拿起墙角的锄头——该去地里了,不管男人怎么样,麦子总得活下去,她也总得活下去。

只是这日子,怎么就过得这么冷呢?冷得像这寒冬腊月的风,刮在身上,疼到骨头里。她走出院门时,回头看了眼空荡荡的屋子,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掏走了一块,只剩下冷风往里灌。

田埂上结着霜,走一步滑一下。她扶着锄头慢慢往前走,远远看见邻村的方向飘起了一缕炊烟,不知是谁家在做早饭。她想起小时候,娘总说:日子就像灶上的火,只要柴不断,就总能烧得热乎。可她的柴呢?大山的心早就不在这灶上了,这火,还能烧多久?

走到自家麦地边,她放下锄头,蹲下来摸了摸冻得发硬的麦苗。麦苗上还沾着霜花,凉得冰手。她想起去年这时候,大山还陪着她在地里补种,那时他说:等麦子熟了,卖了钱,给你扯块红布做件新衣裳。她信了,盼了一整年,可麦子快熟了,新衣裳的影子没见着,他的心却跑到了别人那里。

秋月?你咋在这儿哭呢?身后传来王婶的声音。李秋月赶紧抹了把脸,站起来勉强笑了笑:没哭,是风迷了眼。

王婶叹了口气,走到她身边:我都看见了,大山往那边去了。她朝邻村的方向努了努嘴,你呀,就是太老实了。

李秋月低下头,没说话。

昨儿个我去镇上赶集,看见刘佳琪在供销社卖头绳,红得发亮。王婶压低了声音,付钱的是大山,我看得真真的。他还替她拎着篮子,笑盈盈的,那样子,我好些年没在他脸上见过了。

每句话都像根针,扎得李秋月心口发闷。她攥着锄头柄,指节白得像纸。

要不......你就跟他摊牌吧?王婶犹豫着说,这样耗着,苦的是你自己。

摊牌?她不是没想过。可摊牌了又能怎么样?离了男人,她一个女人家,在这深山里怎么过?再说,村里的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她丢不起那个人。她摇了摇头,声音哑得厉害:王婶,我没事,先干活了。

王婶还想说啥,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转身走了。田埂上只剩下她一个人,风呜呜地吹着,像是在哭。她举起锄头,往地里刨了第一下,冻土硬得很,震得她胳膊发麻。一下,又一下,她把所有的委屈和难受都砸在这地里,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落在土里,瞬间就没了影。

日头渐渐升高了,霜化了,田埂变得泥泞起来。她累得直不起腰,坐在地埂上歇脚,从怀里掏出个干硬的窝头——这是她的早饭。咬了一口,刺得嗓子疼,她就着冷风吹了吹,慢慢往下咽。

远处传来孩子们的嬉笑声,是邻村的娃子在村口玩。她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是这样跟着伙伴们在村口跑,那时总以为日子会像山里的泉水,清清爽爽地流下去。可谁能想到,长大了,嫁了人,日子会变成这副模样。

忽然看见村口有个人影往这边走,她的心猛地一跳,以为是大山回来了。可等那人走近了些,才看清是刘佳琪的男人,耷拉着脑袋,手里拎着个空酒瓶,走路摇摇晃晃的。他看见李秋月,愣了一下,然后别过头,加快脚步往自家地里去了——他定是知道了大山和刘佳琪的事,可他能咋办?不过是喝闷酒罢了,就像她只能在这里刨地一样。

人活着,有时候真像是被捆在磨盘上的驴,明知道前路是绕圈,却还是得不停地走。李秋月苦笑了一下,拿起锄头又开始刨地。

一直干到日头偏西,她才收拾东西往家走。路过村口老槐树下时,看见地上有个空了的雪花膏铁盒,盒子是粉色的,印着朵牡丹花——是供销社卖的那种,刘佳琪前日戴的头绳,就是这个颜色。

她停下脚步,盯着那铁盒看了半晌,然后抬脚,狠狠地踩了上去。铁盒被踩得变了形,发出的声响。她踩着铁盒往前走,一步一步,像踩碎了那些不敢言说的委屈。

回到家时,院子里还是空荡荡的。大山没回来。她没生火做饭,只是坐在门槛上,看着太阳一点点往山后面沉。天又要黑了,今晚的风,怕是会更冷。老黄狗趴在她脚边,安静地陪着她。

远处传来几声狗吠,然后是隐约的笑声,像是大山的声音,还夹杂着女人的笑——是刘佳琪的声音。李秋月站起身,走进屋里,反手关上了门。

她没点灯,就坐在黑暗里,听着远处的笑声越来越近,又渐渐远去。大概是大山送刘佳琪回家了。她摸黑走到灶房,拿起那只还没洗干净的碗,又开始搓。

黑暗里,只有水声和搓碗的声音,还有她压抑着的,几乎听不见的抽泣声。这一夜,大山怕是又不会回来了。灶是冷的,粥是冷的,心也是冷的。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熬多久,只知道窗外的风还在刮,刮得窗户纸作响,像在替她哭,又像在催她认输。

可她不能认输,至少现在不能。她得等,等麦子熟了,等攒够了钱,或许......或许等大山哪天真的醒了。哪怕这希望渺茫得像黑夜里的星子,她也得攥着,不然这日子,就真的熬不下去了。

黑暗中,她把洗好的碗放好,然后蜷缩在冰冷的灶台上,像只无家可归的猫。老黄狗在门外轻轻吠了两声,她没应声,只是把脸埋进膝盖里。夜还很长,冷也很长,她只能靠着这点微弱的念想,挨过这漫漫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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