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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叫头遍时,李秋月被一阵腥甜气呛醒。灶膛里的火早灭透了,窗纸上泛着青灰色,大山的呼噜声停了,换成细碎的呻吟,像被夹住尾巴的狗。她摸黑往炕边挪,手刚搭上他的额头,就被烫得缩回来——那温度能煮熟鸡蛋。

“水……水……”大山的嗓子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嘴角挂着白沫,腿上的伤口肿得发亮,黑紫色的瘀斑蔓延到膝盖,像爬满了毒蜈蚣。

李秋月摸起火折子,照亮桌上的空碗。昨天炖的肉原封不动,只在碗边结了层油膜,是大山半夜疼醒时打翻的,肉渣混着泥土粘在炕席缝里,散发出腐败的酸气。她想起张屠户递肉时的眼神,那里面藏着的怜悯,比刀子还割人。

井台的冰被她砸开个窟窿,冷水激得她手指发麻。她用铜盆舀水,看见水里自己的影子:眼白布满血丝,嘴唇干裂得像松树皮,脖颈处的淤青是昨晚大山踹她时撞在炕角留下的,青里透紫,像朵开败的茄子花。

“烫……”大山把脸埋进湿毛巾,发出舒服的喟叹,手却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指甲掐进皮肉里,“佳琪……佳琪你别走……”

李秋月的手僵在半空,盆里的水晃出涟漪,碎了她的影子。她慢慢抽出被攥疼的手,指腹上的月牙形血痕渗着血珠,滴进盆里,晕开细小的红。

天亮时,她把最后一把党参塞进背篓。这是她昨天从鹰嘴崖挖的,根茎粗得像小孩胳膊,原本想留着开春换谷种,现在却要用它换郎中的药。背篓绳勒在肩上,压出两道红痕,像被鞭子抽过。

路过邻村磨坊时,她听见里面传来笑声。是刘佳琪的声音,脆得像咬碎冰糖,混着大山熟悉的粗笑。李秋月的脚像被钉住了,背篓滑到胳膊肘,党参滚出来两根,落在结着薄冰的泥地上。

磨坊的破门虚掩着,露出条缝。她看见刘佳琪坐在石磨上,湖蓝色棉袄敞开着,露出水红色的肚兜带子。大山半跪在她面前,头埋在她怀里,那条磨破的红绸子从领口垂下来,扫着刘佳琪的手——她正给他喂糖块,指尖划过他的嘴唇,笑得眉眼弯弯。

“你那婆娘就是个木头桩子,哪有妹子你会疼人。”大山的声音含糊不清,带着黏腻的甜,“等老子腿好了,就休了她,明媒正娶你。”

刘佳琪的手停了停,拨弄着他脖子上的红绸子:“那你可得说话算话。我男人下个月就回来了,到时候……”

“怕啥?”大山抬头,手往她衣襟里探,“他敢回来,老子打断他的腿!”

李秋月转身就走,党参也忘了捡。背篓在背上颠得厉害,里面的药材撞出沉闷的响,像敲在她心上。她想起大山腿上的伤,想起他滚烫的额头,想起他喊着“佳琪”的梦话,突然觉得喉咙里堵着什么,咳不出咽不下。

镇上的郎中正在给人瞧病,看见李秋月,皱了皱眉头:“又是你?你男人的腿再拖,就得锯了。”他接过党参掂量着,“这点不够,还得添两副当归。”

李秋月摸了摸怀里的布包,里面是她用头发换来的钱。昨天路过剃头铺,看见收头发的货郎,她把梳了十年的辫子剪了,换了二十个铜板,原本想给大山抓药,现在看来,连药渣都买不起。

“我……我再去挖。”她攥紧布包,铜板硌得手心疼。

“别去鹰嘴崖了。”郎中突然说,往灶里添了把柴,“今早有人看见那边滚下块大石头,砸坏了半坡林子。”

李秋月的脸“唰”地白了。她昨天挖党参的地方,就在那片林子边上,离崖边只有两步远。

回村时,她绕了远路,没走磨坊那边。路过刘佳琪家院墙外,看见晾衣绳上挂着件男人的棉袄,灰扑扑的,袖口磨得发亮——是大山的,他昨天还穿在身上,沾着泥和血。

墙头上的野蔷薇抽了新芽,嫩红的芽尖顶着露珠。李秋月想起去年春天,她也在自家院墙边种过蔷薇,是大山从山里挖来的野苗,说要给她搭个花架。后来花架没搭成,蔷薇被他连根拔了,说是碍着他晒赌具。

“嫂子!”刘佳琪的声音突然从墙后传来,吓了她一跳。

李秋月转过身,看见刘佳琪挎着个竹篮,站在不远处的槐树下,篮子里装着两个白面馒头和一小包红糖。“我听人说大山哥病了,给你送点吃的。”她笑得俩酒窝很深,眼尾却瞟着李秋月空荡荡的背篓,“咋没抓着药?”

“郎中不在。”李秋月的声音发紧,像被什么堵住了喉咙。

“那可咋整?”刘佳琪夸张地捂住嘴,眼睛瞪得圆圆的,“要不我去镇上一趟?我男人寄的钱还剩点,先给大山哥抓药。”她往前凑了两步,身上的脂粉气飘过来,甜得发腻,“其实……我早就想跟嫂子说,你别太苦着自己。大山哥他……他心里还是有你的。”

李秋月看着她,突然觉得很陌生。这张脸白净秀气,笑起来像画里的人,可说出的话,却像裹着糖的刀子,甜滋滋地往人心里扎。

“不用了。”李秋月转身就走,“我自己能想办法。”

“嫂子!”刘佳琪在她身后喊,“那馒头你拿着啊!大山哥不能饿着!”

李秋月没回头,脚步走得更快了。她听见刘佳琪的脚步声没跟上来,却听见她跟旁边的人说话,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你看她那样,大山哥都病成那样了,还舍不得花钱抓药,真是铁石心肠……”

回到家,大山还在昏睡,嘴里时不时喊着“佳琪”。李秋月把他腿上的布条拆下来,伤口已经化脓了,黄乎乎的脓水混着血,沾在布条上,发出恶臭。她烧了开水,用布蘸着烫水一点点擦,大山疼得哼哼,却没醒。

擦到一半,门被推开了。刘佳琪挎着竹篮走进来,看见炕上的大山,“呀”地叫了一声,冲过去就哭:“大山哥你咋病成这样了?都怪我,没早点来看你!”她的眼泪掉在大山脸上,像断了线的珠子。

大山被哭醒了,看见刘佳琪,眼睛一下子亮了:“佳琪……你来了……”他想伸手去摸她的脸,却没力气,手晃了晃又落回炕上。

“我给你带了馒头和红糖。”刘佳琪把篮子放在桌上,拿起一个馒头,掰碎了往大山嘴里喂,“快吃点,有力气才好得快。”她的手指碰到大山的嘴唇,像羽毛似的轻。

李秋月站在旁边,像个外人。她看着刘佳琪喂大山吃馒头,看着她用手帕擦大山嘴角的碎屑,看着她红着眼说“大山哥你可得好好的”,突然觉得这屋里太挤了,挤得她喘不过气。

“我去山里再挖点药。”她说,拿起背篓就要走。

“别去!”大山突然喊住她,眼睛瞪得圆圆的,“佳琪说了,山里危险!你在家待着,让佳琪去抓药!”

刘佳琪立刻说:“是啊嫂子,你在家照顾大山哥,我去镇上抓药。”她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是一叠钱,“这是我男人寄的,够抓药了。”

李秋月看着那叠钱,突然想起刘佳琪男人的样子。去年在镇上见过一回,黑瘦黑瘦的,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手里攥着个皱巴巴的信封,说是给家里寄钱。那双手布满裂口,指甲缝里嵌着机油,不像大山的手,虽然也粗糙,却没沾过苦日子的油。

“不用了。”李秋月把背篓放下,“我知道有种草药,治外伤很灵,我去采点。”

“啥草药?”刘佳琪追问,眼睛里闪过一丝不安。

“血见愁。”李秋月说,往门口走,“长在石缝里,要去鹰嘴崖采。”

大山的脸一下子白了:“别去!那地方危险!”

刘佳琪也说:“是啊嫂子,太危险了,还是我去抓药吧。”

李秋月没理他们,推开门就往外走。风灌进她的领口,冷得像冰。她听见刘佳琪在屋里喊“大山哥你别急,我去拦她”,却没回头。

鹰嘴崖的路比昨天更难走,雪化了一半,变成烂泥,脚下的石头时不时往下滑,带着哗啦啦的响。血见愁长在崖壁的石缝里,叶子像锯齿,根茎红得像血,是山里最好的外伤药。她小时候跟爹上山采药,爹教她认的,说这药能救命,也能害命——采的时候稍不注意,就会摔下崖。

她找到血见愁时,太阳已经升到头顶了。那丛草药长得很旺,绿油油的,从石缝里探出来,下面就是深不见底的悬崖,云雾缭绕,看不清底。

李秋月系紧裤带,把绳子一头拴在旁边的松树上,一头缠在手腕上。她小心翼翼地往石缝里挪,脚踩在光滑的石头上,心怦怦直跳。她抓住血见愁的根茎,用力一拔,没想到这草扎根很深,她一下子没站稳,身体往外倾去。

绳子猛地绷紧,勒得她手腕生疼。她悬在半空中,下面是翻滚的云雾,上面是刺眼的太阳。她看见自己的影子映在云雾里,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她突然想起大山,想起他刚娶她时的样子,想起他在玉米地里红着眼说“跟我过,我天天让你吃白面馒头”,想起他赌钱输了回家打她,想起他喊着刘佳琪的名字……这些画面像走马灯似的在她脑子里转,转得她头晕。

她用尽全身力气,把血见愁拔了出来。根茎上沾着泥土,红得像血。她把草药塞进背篓,慢慢爬回崖边,手腕被绳子勒出了深深的红痕,渗着血珠。

下山时,她遇见了刘佳琪。她站在路口的槐树下,旁边停着辆牛车,车老板是镇上的,她男人寄钱时,常托他带东西。看见李秋月,刘佳琪的脸白了白:“嫂子,你采着药了?”

李秋月没说话,往家走。

“大山哥他……他疼得厉害,我找了车,想送他去镇上。”刘佳琪跟在她身后,声音发颤,“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的……”

李秋月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她:“你男人寄的钱,是他在工地搬砖挣的吧?一块砖一分钱,一天搬上千块。”

刘佳琪的脸“唰”地白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我爹以前也在工地搬砖,”李秋月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敲在石头上,“从架子上摔下来,断了腿,工地老板给了点钱,就不管了。他躺在床上,疼得直哼哼,却总说‘秋月,爹给你攒钱买花布’。”她看着刘佳琪,眼睛亮得吓人,“你说,这钱要是用在不该用的地方,他在天上看见了,会不会心疼?”

刘佳琪的眼泪突然涌出来,转身就往回跑,没再上牛车。

李秋月回到家,大山还在昏睡。她把血见愁捣烂,敷在他的伤口上,用干净的布条缠好。草药带着清凉的苦味,大山的呻吟声渐渐小了。

她坐在灶前,往灶里添柴。锅里煮着玉米糊糊,是她从邻居家借的玉米。香气弥漫开来,混着草药的苦味,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天黑的时候,大山醒了。他没喊刘佳琪的名字,只是看着李秋月,眼神里有种她看不懂的东西。“药……是你采的?”他问,声音很轻。

李秋月点点头,把碗递给他:“趁热吃。”

大山接过碗,慢慢喝着。糊糊很稀,没什么味道,他却喝得很慢,像在品尝什么珍馐。喝到一半,他突然说:“秋月,对不起。”

李秋月的手顿了顿,没说话。灶膛里的火跳动着,映在她脸上,忽明忽暗。

大山喝完糊糊,把碗放在桌上。他看着自己的腿,又看看李秋月手腕上的红痕,突然叹了口气:“我……我以后不赌了。”

李秋月还是没说话,只是往灶里添了把柴。火更旺了,照亮了屋里的角落,那里堆着她昨天没来得及收拾的药渣,黑乎乎的,像堆没用的垃圾。

夜深了,大山睡着了,没再喊刘佳琪的名字。李秋月坐在灶前,看着灶膛里的火一点点变弱,变成暗红的炭。她不知道大山说的是不是真的,也不知道以后的日子会怎么样。她只知道,明天太阳还会升起来,她还得起来喂牛,还得去山里挖药材,还得……继续过这样的日子。

窗外的风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照在窗纸上,像铺了层白霜。李秋月抬起头,看着窗外的月亮,突然想起爹说过的话:“日子就像这月亮,有圆有缺,缺了总会圆的。”可她觉得,有些东西碎了,就再也圆不回来了,就像那些被倒掉的药渣,再也熬不出原来的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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