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9月,湘北某地。
枪炮声在群山间回荡,但已逐渐稀疏。
大夏第九战区某团团长站在刚建立不久的团指挥部外,眉头紧锁,望着远方被暮色笼罩的山峦。
他的部队作为师后卫,刚刚完成阻击任务,奉命撤至第二道防线休整。
大部分部队已经顺利转移,除了……
“团长,还在听?”参谋长走到他身边,递过一支烟。
团长没接,他的耳朵微微动着,捕捉着风中断续传来的声响:“你听,老李。鹰嘴崖方向。”
参谋长侧耳倾听,脸色也凝重起来。
远处确实传来了沉闷的爆炸声和密集的机枪点射声,并非零星的交火,而是有规模的攻防战。
“不可能啊!”参谋长下意识反驳:
“鹰嘴崖阵地是我们主动放弃的!二营昨天下午就撤下来了,三连是最后一批撤的,我亲自清点的人数!那里应该没人了!”
团长转身走进指挥部,摊开作战地图。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标着“鹰嘴崖”的等高线上:
“命令记录:昨日午后三时二十分,我团奉命放弃一线阵地,向二线转进。
鹰嘴崖守军,三连二排,确认于昨日午后四时前撤离。对不对?”
“对!白纸黑字,错不了!”参谋长肯定道。
“那这他娘的打了一天一夜的枪炮声,是鬼在跟鬼子干仗?”团长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火气。
那声音持续不断,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心头。
一支被遗忘的部队?
一群被打散的残兵?
无论哪种情况,都意味着他作为团长的失职。
第二天,天色刚亮,那交火声非但没有停止,反而更加清晰激烈了。
甚至能分辨出小鬼子九二式步兵炮的轰鸣和己方民二四式重机枪那特有的、略显沉闷的咆哮。
“见鬼了!”团长一拳砸在桌子上:
“侦察连!让王胡子亲自带一个排,给我摸到鹰嘴崖鼻子底下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团直属侦察连连长王胡子,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兵。
他带着手下最精锐的一个排,利用晨雾和复杂地形,像狸猫一样悄无声息地向鹰嘴崖主阵地侧翼迂回。
越靠近,空气中的硝烟味和血腥味就越浓。
当他们艰难爬上一处可以俯瞰主阵地的制高点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倒吸一口冷气。
鹰嘴崖主阵地前方的山坡上,密密麻麻铺满了土黄色的尸体。
数量之多,让人头皮发麻,粗略估算,绝对不下三四百具。
阵地的土木工事早已被炮火犁了无数遍,焦黑一片,残破不堪。
然而就在这片废墟之中,依旧有枪焰在闪烁。
王胡子举起望远镜,仔细观察。
他看到下方大约一个大队的小鬼子,正以中队为单位,轮番向山顶发起冲击。
而阵地上射出的火力虽然稀疏,却极其精准刁钻。
一挺重机枪被巧妙地布置在反斜面残存的掩体里,进行着短促有力的压制射击,弹着点分布极佳,有效地封锁了通往主峰的小路。
偶尔响起的步枪的射击声,也总能抓住小鬼子跃进或暴露的瞬间。
“我的老天爷……”一个侦察兵喃喃道:“这……这是哪个部分的兄弟?这么能打?”
王胡子脸色严峻。
他看到了阵地上升起的一缕微弱炊烟(很可能是手榴弹爆炸后的余烬),确认上面确实有人。
“发信号!用旗语,告诉他们我们是A团侦察连!”王胡子下令。
通信兵小心翼翼地打出旗语。
片刻后阵地上也做出了回应,动作标准,回应确认。
“连长!他们……他们说阵地上只有五个人!请求确认身份!”通信兵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五个人?”王胡子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挡住鬼子一个大队两天一夜,山下躺了几百具鬼子尸体的,只有五个人?
他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立刻命令:“回信号:身份确认。坚守待援,团部马上接应你们下来!”
他迅速写下简报告,派两名士兵火速送回团部。
自己则带领其余人,就地建立观测点,准备为接下来的接应行动提供火力支援。
团部里团长看到王胡子传回来的纸条,手猛地一抖,纸张飘落在地。
“五……五个?”他猛地抬头,眼睛布满血丝:
“你确定王胡子没看错?五个人,挡住了鬼子一个大队?两天一夜?”
“团长,王连长再三确认,阵地上确实只有五个活人!鬼子尸体漫山遍野,至少三四百!”通讯参谋激动地报告。
“操!”团长爆了一句粗口,既是震惊,也是无边的愧疚和愤怒:
“命令!团属迫击炮连全部给我架起来,瞄准鹰嘴崖前沿,给老子轰他狗娘养的!侦察连其余人,机枪排,跟老子走!接兄弟们回家!”
团部瞬间高速运转起来。
迫击炮的呼啸声很快划破天空,炮弹精准地砸在试图再次组织进攻的小鬼子队形中。
侦察连和机枪排组成的接应部队,在团长亲自带领下(被参谋长死死拉住后改为坐镇指挥),如同利剑出鞘,直插鹰嘴崖侧后。
小鬼子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猛烈炮火和生力军的反击打懵了,加上连日攻击伤亡惨重,士气已堕,竟然没能组织起有效的拦截。
半个小时后,电台里传来王胡子沙哑却兴奋的声音:“团长!接应到了!五个,都活着!正在撤回!”
当五名士兵被搀扶着,踉跄着走进团部临时救护所时,所有人都沉默了。
他们身上的军装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被硝烟、泥土和凝固的血液浸透,破烂不堪。
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伤,简单的绷带渗着血迹。
他们的脸上满是污垢,嘴唇干裂,眼神因为极度疲惫而显得有些空洞,但深处却燃烧着一种冰冷的、让人心悸的光芒。
他们的武器——一挺民二四式重机枪,几支步枪,以及数量惊人的手榴弹袋——都被他们紧紧带在身边。
团长快步走到他们面前,目光从一张张年轻却坚毅的脸上扫过。
他的喉咙有些发堵。
“兄弟们……辛苦了!”千言万语,只化作这一句。
他立刻让卫生员进行紧急处理和补充水分食物。
稍微恢复后,团长蹲下身,声音尽量温和:“你们……是哪个部分的?鹰嘴崖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经过断断续续的讲述,结合之前掌握的情报,真相终于浮出水面。
他们原属三连二排的一个加强班,奉命在主力撤离后坚守鹰嘴崖四小时,执行断后任务。
战斗打响后不久,他们的直属排长眼见小鬼子攻势凶猛,贪生怕死,竟带着两个亲信偷偷溜走了。
班里的士兵们发现长官失踪,军心一度动摇,但当时战斗正酣,根本无法脱离接触。
更上一级的连长在后续清点人员时,发现了那名临阵脱逃的排长(已被军法处决),并听信了其“部队被打散,可能已全军覆没”的谎言。
加之通讯中断,战场混乱,连长在向营部汇报时,便将该班列为“失踪,推定牺牲”。
后续的撤退命令中,自然也就没有关于他们的指令。
这个班就在没有接到任何撤退命令的情况下,凭借着最初的那道“断后”指令,在那片炼狱般的阵地上,与超过自身百倍的敌人,血战了两天一夜。
从满编一个加强班近二十人,打到只剩最后五人。
团长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五人中那个看起来年纪最轻,脸上甚至还带着几分未脱稚气的士兵身上。
他靠在墙边,小心地擦拭着步枪的枪机,动作一丝不苟。
团长问:“你多大了?”
“十七。”年轻士兵抬起头,声音有些沙哑,但很平静。
“你们……”团长顿了顿,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惑:“为什么不撤?哪怕后来没有长官,没有命令,形势明显守不住了,为什么不找机会突围?”
年轻士兵放下手中的通条,看着团长,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没接到撤退命令。”
团长愣住了。
他想过很多种答案,比如“跟鬼子拼了”、“没路可撤”、“要给死去的弟兄报仇”,却唯独没想到是这个。
他看着少年那双平静得过分的眼睛,忍不住追问:“难道你们不知道,这样下去,会死吗?”
听到这个问题,年轻士兵的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丝近乎不屑的神情:“我死不死,无所谓。”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坚定:“但我死之前,小鬼子必然要付出十倍的代价。”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被深刻烙印后的认同补充道:“我们教官说过,战场上越怕死的人,死的就越快!”
团长心中剧震。
这是怎样的逻辑?
又是怎样的信念?
他无法理解,却大受震撼。
“你们教官……是谁?”他下意识地问。
提到教官,年轻士兵那双原本有些疲惫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连腰板都不自觉地挺直了一些,牵动了伤口让他咧了咧嘴,但语气充满了崇敬:“我们教官是方教官!”
团长一时语塞,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他换了个方式:“我的意思是,你们是从哪里补充来的?哪个新兵训练营?”
年轻士兵脸上立刻浮现出清晰无比的骄傲神色,清晰而响亮地答道:
“昆明!”
“……”
团长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这五个创造了军事奇迹的士兵,看着他们年轻却如同钢铁般的神情,回味着那个地名。
他想起了之前军内流传的关于昆明训练营的种种传闻,想起了高安反击战中那个表现惊艳的“昆明团”。
所有的疑惑、所有的震撼,似乎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目光扫过身边同样一脸难以置信的参谋长和其他军官,用一种混合着惊叹、释然和无比复杂的语气,低声吐出了本章节标题的那句疑问:
“昆明……这他娘的……还是新兵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