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6月25日,下午。
武汉火车站,一号站台。
气氛不同于往日的喧嚣,一种庄重而压抑的寂静笼罩着这里。
特种旅旅长严明翊,身姿笔挺地站在月台最前方,他身后是旅部直属特战营的全体官兵。
他们军装整齐,装备精良,如同一排排钉在地上的标枪,沉默地等待着。
他们在等待英雄的归来。
深入敌后,转战千里,在鬼子重兵围剿下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成功完成战略牵制并重创敌军后勤的特种旅第一团、第二团,今天就要回来了。
铁轨传来轻微的震动,由远及近。
一声悠长而嘶哑的汽笛声划破天际,一列饱经风霜的货运火车,缓缓驶入了站台。
严明翊深吸一口气,目光紧紧锁定在那一扇扇紧闭的货车车厢门上。
他身后的特战营士兵们,眼神中也流露出期盼和敬意。
火车彻底停稳,巨大的钢铁身躯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白色的水蒸气弥漫开来。
站台上所有迎接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可是预想中车门打开、士兵们鱼贯而下的场景并没有出现。
车厢门被站台的工作人员从外面拉开,露出了里面昏暗的空间。
没有人下来。
一片死寂。
只有火车头还在轻微喘息,以及……一阵阵沉重、均匀,甚至有些响亮的鼾声,从打开的车厢门内传了出来。
一个车厢是这样,两个车厢是这样……几乎所有打开门的车厢,都没有人影晃动,只有那昭示着极度疲惫的沉睡声浪,隐隐传来。
列队迎接的特战营士兵们脸上露出了错愕的神情,有人下意识地交换着眼神,怀疑是不是搞错了。
这列车上,真的有人吗?
严明翊眉头微蹙,但他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敞开的车门,透过弥漫的灰尘,他能看到车厢内影影绰绰,挤满了人。
不是没人,而是所有人都保持着或坐或靠的姿势,陷入了最深沉的睡眠。
他们太累了,累到连火车到站的震动和噪音都无法将他们立刻唤醒。
这种绝对的寂静,比喧哗更让人心头沉重。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没有任何预兆,那连成一片的鼾声,在短短两三秒内,戛然而止!
就像是有人同时掐住了所有人的脖子!
紧接着车厢内传来一阵极其迅速且轻微的响动。
那是身体移动、衣物摩擦、以及金属枪械与木质车厢板轻微碰撞的声音。
声音不大,但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节奏感和紧迫感。
严明翊的眼神骤然一凝。
下一秒人影开始从车厢门口出现。
不是走下来的,是跳下来的。
一个,两个,十个,百个……无数身影敏捷地从离地一米多高的车厢门槛上跃下,双脚沉重地落在站台的水泥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他们快速离开车门区域,在月台上自发地开始集结,动作迅捷,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而当严明翊真正看清这些士兵的模样时,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直冲鼻尖。
这……这还能称之为军队吗?
他们身上的军装,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和款式,破碎成了挂在身上的布条,沾满了已经发黑板结的泥浆、暗红色的疑似血渍、以及各种难以辨明的油污。
很多人头上的军帽不见了,露出乱草般、沾满尘土的头发。
几乎每个人脸上都覆盖着厚厚的污垢,只有一双双眼睛,在污垢中显得异常明亮,锐利如鹰。
他们的装备更是五花八门。
大部分人都背着日式的三八式步枪,也有人拿着中正式,还有人腰间的武装带上插着小鬼子的香瓜手雷。
子弹袋瘪瘪的,干粮袋空空如也。
许多人脚上的鞋子张开了大口,用粗糙的麻绳或破布勉强捆绑着,甚至有人直接赤着脚,脚底板结着厚厚的老茧和伤疤。
他们瘦,非常瘦,颧骨突出,眼窝深陷,嘴唇因为干裂而翻起白皮。
这是一群形同乞丐的人。
但是没有人说话。
只有粗重而克制的呼吸声,以及快速移动的脚步声。
他们沉默地汇聚,沉默地寻找着自己的队列位置。
那股从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凝聚成一种实质般的杀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迎接者的心头。
他们疲惫到了极点,但他们的精神没有垮,他们的纪律没有散!
他们的眼神里,只有历经百战淬炼后的冰冷和坚定。
严明翊看着这支仿佛从地狱深处爬回来的队伍,喉咙有些发紧。
他无法想象,他们究竟经历了什么。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通道。
两个人影走了过来。
走在前面的是周卫国,后面半步是周天翼。
周卫国身上的军官制服同样破烂,肩膀处被撕开一道口子,用粗线胡乱缝着。
他脸上有一道已经结痂的狭长伤痕,从眉骨延伸到脸颊,让他平添了几分煞气。
他的眼神依旧沉稳,像深不见底的寒潭。
周天翼则显得更加疲惫一些,眼眶深陷,但那双眼睛亮得吓人,里面跳动着永不熄灭的战斗火焰。
他走路时,右腿似乎有些微不可察的不自然,但那腰杆,挺得比任何人都直。
两人走到严明翊面前,约一米五的距离,同时停下。
立正,抬头,挺胸。
两个沾满征尘的身影,对着军容整洁的严明翊,干净利落地抬手敬礼。
“报告旅长!”周卫国的声音沙哑,却带着金石般的质感:“特种作战第一旅,第一团,奉命归建!全团实到……两千一百三十二人!请指示!”
周天翼紧接着开口,声音同样沙哑:“报告旅长!特种作战第一旅,第二团,奉命归建!全团实到……两千一百零五人!请指示!”
严明翊压下心中的激荡,郑重回礼。
他的目光扫过正在迅速成型的两个方阵,那些士兵虽然外表狼狈,但站定之后,一股铁血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原本已经做好了接收两个严重减员、甚至可能残缺不全的团的准备。
周卫国放下手,继续汇报,语气平静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报告旅长,我部此次深入敌后,自六月上旬起,至六月二十五日止,转战于晋南、豫北区域,累计行程约一千五百里。
历经大小战斗,二百七十四次。成功完成上级赋予之战略牵制任务,并于六月二十日,在运城地区,成功摧毁小鬼子第二十师团设立之大型后勤物资中转站,焚毁其大量弹药、粮秣及被服。”
严明翊缓缓点头,这些战果,他已经通过零星的战报有所了解,但亲耳听到当事人用如此平淡的语气说出来,依然感到心潮澎湃。
周卫国略微停顿了一下,然后说出了一个让严明翊,以及他身后几位能听到汇报的特战营军官都感到震惊的数字。
“我部出发时,特一团、特二团,实有官兵共计四千人。此次归来,剔除无法归队的战斗减员,两团现有官兵……总计四千二百三十七人。”
什么?
严明翊瞳孔微缩,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仅没有减员,还多出了两百多人?
周天翼在一旁补充道:“旅长,我们在转战途中,遭遇并收拢、整合了多批被鬼子打散的各部弟兄。有晋绥军的,有中央军的,还有不少地方保安团的散兵。我们甄别后,愿意打鬼子的,能跟上我们节奏的,就都吸纳进来了。”
严明翊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两个沉默的方阵。这一次,他看得更加仔细。
果然在那些虽然疲惫但眼神锐利、站姿带着明显特种旅烙印的老兵之中,夹杂着一些气质稍显不同,但同样透着一股狠劲和求生欲的面孔。
这些人显然就是沿途收拢的散兵。
能在那种环境下被周卫国和周天翼看上并吸纳,本身就说明了他们的素质。
而能将这样一群来源复杂、惊魂未定的散兵,在如此残酷的转战途中迅速整合,形成战斗力,并带回来……
严明翊看着眼前这两位面容憔悴、军装褴褛的部下,心中只剩下一个词——奇迹!
不,这不是奇迹,这是用难以想象的意志、超乎常人的指挥能力以及强悍到极点的战斗力,硬生生杀出来的结果!
这支外表如同乞丐般的部队,其内核,是一把淬炼得无比锋利的战刀!
月台上两个团的官兵已经基本集结完毕。
没有人喧哗,没有人左顾右盼,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沉默。
四千多人站在那里,破烂的衣衫遮不住冲天的杀气,疲惫的面容掩不住眼中的锐芒。
严明翊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情绪,他知道,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
他上前一步,目光扫过周卫国和周天翼,沉声开口,声音清晰地传遍安静的月台:
“辛苦了!全体都有——目标,特种旅驻地!抵达后,立刻前往军需处领取全新被服、装备,后勤部门已备好热食、热水!给你们一天时间,休整,补充!”
“是!”周卫国和周天翼同时应道。
随着严明翊的命令下达,这支刚刚归建的铁血之师,再次动了起来,沉默而有序地跟随着引导人员,离开了站台。
他们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