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午后，无灵荒原的风裹着细碎的枯木渣子，像无数根细针刮过裸露的皮肤，将林弃额前的碎发吹得贴在眉心。他趴在枯树下，意识陷在一片混沌的黑暗里，梦里全是纷乱的碎片——无字碑的淡金纹路在眼前游走，兄长林牧冰冷的眼神与小时候递给他麦芽糖的温暖重叠，还有《逆仙箓》里“以衰亡为引”的字句，像烧红的烙铁反复烫着他的神识。
“咳……”
喉咙里涌上的腥甜呛得他猛地咳嗽，意识像破开浓雾的光，瞬间回笼。林弃费力地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枯树皲裂的树干，像老人布满皱纹的手，支棱在惨白的天空下。周围的黄沙里嵌着无数尖锐的碎石，枯黄的草叶被风卷得在他鼻尖打转，带着一股荒芜的土腥味。
他动了动手指，指尖触到的沙砾冰凉刺骨，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般疼，尤其是膝盖处，摔落时磕到的伤口正隐隐作痛，渗出的血珠早已凝固成暗红的痂。体内的衰亡感虽比昏厥前淡了些，却依旧像附骨之疽，顺着经脉缓慢蔓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微的滞涩。
“妈的！老瘸狼这龟孙子，到底耍了咱们多少次？”
一道粗嘎的咒骂声顺着风飘来，夹杂着石块滚动的“哗啦”声，打破了荒原的死寂。林弃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地往枯树后缩了缩，指尖悄悄摸向腰间——锈剑还在，昨晚藏在衣襟里的匿气符也还贴着皮肤，温热的触感让他稍稍安心。
他眯着眼透过枯树的缝隙往外望，只见两道身影正踩着碎石堆往这边走来。走在前面的是个瘦高个，背有点驼，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灰布短褂，袖口磨得卷了边，手里拎着个敞口的布囊，里面空空如也，只晃荡着几块碎石头。跟在后面的是个矮胖子，肚子圆滚滚的，脸膛通红，像是刚发过脾气，嘴里还在嘟囔着什么。
“说了黑林镇外围才有秽气结晶，你偏要往这鬼地方来！”矮胖子一脚踢飞脚边的石块，石块带着风声，“嘭”地一下砸在林弃的小腿上，力道不小，疼得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瘦高个猛地回头，眼神警惕地扫向枯树方向：“谁在那？”
林弃屏住呼吸，将身体缩得更低——他现在虚弱得连站都费劲，根本不是这两个泼皮的对手。好在枯树的枝干还算粗壮，挡住了大部分身影，加上荒原的风卷着草叶作响，暂时掩盖了他的动静。
矮胖子却没当回事，搓着冻得发红的手骂道：“哪有什么人？怕是你被老瘸狼骂怕了，疑神疑鬼！再找不到结晶，回去又是一顿揍，上次他那根枣木拐杖，差点把我肋骨打断！”
提到“老瘸狼”，瘦高个的脸色明显垮了下来，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视线落在枯树下的林弃身上——刚才那石头砸中目标的触感太清晰，绝不是砸在空地上。他拎着布囊慢慢走过来，眯着眼打量：“不对劲，这树后面有东西！”
林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指尖无意识地按在眉心——那里还残留着拓片的温热，像是在呼应他的紧张。瘦高个已经走到了枯树前，低头一看，见是个穿着粗布衣的少年趴在地上，脸色苍白得像纸，嘴角还沾着血渍，腰间别着把锈迹斑斑的剑，看起来比荒原的草还蔫。
“原来是个半死不活的臭小子。”瘦高个松了口气，随即眼神变得贪婪，冲身后的矮胖子喊道，“快来！这小子像是个落魄修士，说不定身上藏着宝贝！”
矮胖子一听“宝贝”，眼睛瞬间亮了，快步跑过来，围着林弃转了两圈，目光死死盯着他腰间的锈剑和身边的空布囊：“看这剑，虽然锈了，说不定是个古物！还有这小子，穿的是中土天垣那边的布衣，肯定是从哪个家族逃出来的，身上指定有灵石！”
林弃强撑着坐起来，后背抵着枯树干，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虚弱。他攥紧拳头，眉心的拓片突然微微发热，一股微弱的逆乱之力顺着血脉往下流，聚在掌心——这是《逆仙箓》的力量在自发护主，只要他意念一动，就能催动周围的重力。
“小子，识相的把身上的宝贝交出来！”矮胖子往前迈了一步，伸手就要去抢林弃的锈剑，“不然爷爷把你扔去喂沙海魔物，让你连骨头都剩不下！”
他的手刚碰到剑穗，林弃突然催动了力量。眉心的温热瞬间蔓延至全身，他盯着矮胖子的脚边，在心里默念“重”——《逆仙箓》的基础法门里，“篡改局部重力”是最容易上手的术法，虽不能伤人，却能制造混乱。
矮胖子只觉得脚下突然一沉，像是踩进了灌满铅的泥沼，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噗通”一声摔了个结结实实的狗啃泥，下巴磕在碎石上，疼得他“嗷”地叫出声来，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他娘的！怎么回事？”矮胖子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只能转头骂瘦高个，“你小子推我干什么？”
瘦高个也是一脸懵，他明明站在原地没动：“谁推你了？是你自己脚滑！”他说着，狐疑地看向林弃，见这少年依旧虚弱地靠在树上，脸色苍白，不像是能动手的样子，可矮胖子摔得实在蹊跷，让他心里发毛。
“邪门……这地方邪门得很！”瘦高个往后退了半步，警惕地盯着林弃，“你小子是不是会妖法？”
林弃没说话，只是死死盯着他，掌心的力量没有散去——他在赌，赌这两个泼皮没见过真正的修士术法，只会仗着蛮力欺负人。果然，瘦高个被他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怵，又想起刚才矮胖子莫名其妙的摔倒，语气里多了几分底气不足。
“妈的，不管邪门不邪门，搜搜就知道了！”瘦高个骂了一句，弯腰去扶矮胖子，“你起来，咱俩一起搜，我就不信他能藏到哪去！”
矮胖子好不容易爬起来，下巴上肿了个大包，说话都漏风：“搜！必须搜！这小子肯定有鬼，身上绝对有宝贝！”
两人一左一右围住林弃，伸手去摸他的衣襟和布囊。林弃的布囊里空空如也，只有几枚从林家带出来的铜板，衣襟里藏着匿气符和林牧留下的半块玉简，被他紧紧按在手心，借着衣服的褶皱挡住。
瘦高个摸了半天，只摸出几枚铜板，气得他一把将铜板扔在地上，铜板滚进碎石缝里，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娘的，真是个穷鬼！”瘦高个踹了林弃一脚，力道不大，却带着十足的蛮横，“浪费老子时间！”
矮胖子也搜了一遍，连锈剑的剑鞘都摸了个遍，除了铁锈味什么都没有。他不甘心地扯了扯林弃的衣领，见里面确实没藏东西，才狠狠啐了口唾沫在地上：“真晦气！白跑一趟！还以为能捞点好处，没想到是个快死的废物！”
林弃忍着腿上的疼，没说话——他知道，现在多言只会招来更多打骂。瘦高个还想再踹他一脚，却被矮胖子拉住了：“算了算了，跟个快死的废物置气不值当！老瘸狼还等着咱们找结晶呢，再不去黑林镇，天黑了更难找！”
提到“黑林镇”，瘦高个的脸色稍缓，他瞪了林弃一眼，像是要把怨气都发泄在他身上：“滚！下次再让老子碰到你，非把你扔去喂魔物不可！”
两人转身离去，矮胖子还在抱怨：“早说去黑林镇，你偏不听！那边秽气重，肯定有老瘸狼要的结晶，说不定还能碰到落单的修士，捞点好处！”
瘦高个不耐烦地回道：“知道了知道了！啰嗦什么？再叨叨我让你一个人去找！”
他们的争吵声越来越远，夹杂着踢石头的声响，渐渐消失在荒原的风里。林弃这才松了口气，后背的冷汗浸湿了粗布衣，贴在身上冰凉刺骨。他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体内的逆乱之力散去后，衰亡感再次袭来，眼前阵阵发黑。
他摸出怀里的匿气符，符纸还是温热的，边缘的纹路清晰可见——刚才若不是这符屏蔽了他身上的灵气波动，让这两个泼皮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落魄少年，说不定会纠缠得更久。林弃将符纸重新贴在胸口，指尖摩挲着上面的纹路，心里涌起一股庆幸。
“黑林镇……”
林弃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脑海里闪过枯树根部那个“隐”字——难道那字是在指引他去黑林镇？泼皮说那里秽气重，而他的“天人五衰”之体偏偏能扛住秽气，甚至在秽气中感到舒畅，这会不会不是巧合？
他挣扎着捡起地上的锈剑，拄着树干慢慢站起来。腿上的伤口还在疼，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可他没有别的选择——林家不能回，天刑院的巡狩说不定已经在追来的路上，荒原里又有沙海魔物，黑林镇是目前唯一的方向。
林弃扶着枯树，往泼皮离去的方向望去。远处的地平线处，隐约能看到一片灰黑色的轮廓，那应该就是黑林镇的方向。风卷着草叶往那边吹，带着一丝极淡的、不同于荒原荒芜的气息，或许是炊烟，或许是人声。
他深吸一口气，将锈剑别回腰间，拖着伤腿，一步一步往黑林镇的方向挪。脚下的碎石硌得他脚掌生疼，枯黄的草叶划过裤腿，留下细碎的划痕，可他的眼神却越来越坚定——从拿到拓片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那个任人欺凌的“废物”了，哪怕前路布满荆棘，他也要走下去。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荒原的风渐渐小了些，阳光透过云层，洒下一片微弱的暖意。林弃的体力再次透支，他靠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休息，摸出怀里的半块干粮——这是从林家带出来的，昨晚逃亡时一直没舍得吃。
干粮已经发硬，咬在嘴里剌得喉咙疼，可他还是小口小口地嚼着，尽量让每一口都发挥最大的作用。吃完干粮，他喝了两口随身携带的水囊里的水，感觉力气恢复了些，便继续往前走。
途中，他又看到了几处刻着模糊符号的石头，有的是“隐”，有的是“往南”，虽然字迹歪歪扭扭，却都指向黑林镇的方向——看来那枯树下的“隐”字果然不是巧合，有人在暗中指引他。是兄长林牧？还是其他知道石碑秘密的人？林弃想不明白，只能暂时压下疑惑，加快了脚步。
夕阳渐渐西斜，将荒原的影子拉得很长。林弃终于看到了黑林镇的轮廓——那是一片建在荒原边缘的小镇，房屋大多是用黑褐色的木头搭建的，屋顶盖着茅草，周围围着低矮的木栅栏，远远望去，像一块嵌在荒原上的补丁。镇口的老槐树上挂着个残破的木牌，上面写着“黑林镇”三个字，字迹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
林弃的心里涌起一股久违的暖意——他终于不用在荒原里漂泊了。可就在他快要走到镇口时，突然瞥见路边的灌木丛里闪过一道人影，速度极快，像是在跟踪他。
林弃的心猛地一沉，立刻摸向腰间的锈剑，眉心的拓片再次发热。他停下脚步，警惕地望向灌木丛：“谁在那里？”
灌木丛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卷着落叶的声响。林弃等了片刻，见没人回应，才慢慢往前走——或许是他太紧张了，产生了错觉。可他不知道，在他走进黑林镇后，灌木丛里走出一个穿灰布短褂的身影，正是刚才的瘦高个。
瘦高个掏出一枚灰色的符纸，符纸上面刻着“天命阁”三个字，他咬破指尖，将血滴在符纸上，低声道：“老瘸狼，发现一个可疑小子，天人五衰体，还会点邪门术法，往黑林镇去了，看起来像是逆规者……”
符纸化作一道灰光，消失在天际。瘦高个冷笑一声，转身往荒原深处走去——他刚才根本没走，而是躲在暗处观察，见林弃身上有匿气符的波动，又能催动重力，立刻断定他是天刑院要找的逆规者。天命阁悬赏逆规者的赏钱可比老瘸狼的秽气结晶多得多，这笔买卖，稳赚不赔。
而走进黑林镇的林弃，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盯上了。他望着镇里往来的行人，大多是穿着粗布衣的猎户和商贩，脸上带着风霜的痕迹，说话带着浓重的荒原口音。镇里的空气里果然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秽气，吸入肺里，不仅没有不适感，反而让他体内的衰亡感减轻了不少，眉心的拓片也微微发烫，像是在呼应这股气息。
林弃找了个没人的墙角坐下，揉了揉发疼的膝盖。他需要找个地方休息，还要弄清楚黑林镇里有没有关于“秽气”或者规则碎片的线索。就在这时，他瞥见不远处的破屋——屋顶漏着洞，墙壁上爬满了藤蔓，看起来很久没人住了。
这倒是个暂时落脚的好地方。林弃扶着墙，慢慢挪向破屋，推开门，里面积满了灰尘，墙角结着厚厚的蛛网，阳光从屋顶的破洞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瘫坐在地上，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疲惫感瞬间席卷全身——逃亡了大半天，他终于能暂时松口气了。
可他不知道，一场新的相遇，即将在这破屋里发生；而天命阁的追猎，也已经在路上。黑林镇不是避风港，只是他逃亡路上的又一个驿站，危险与希望，正同时在这片充满秽气的土地上，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