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德府外二十里,飞虎寨。
时近黄昏,残阳如血,将寨墙的阴影拉得老长,与远山皑皑积雪连成一片凄冷的灰白。寨中校场上,此刻却人头攒动,沸反盈天。数百名面带饥色的军士围成一圈,人群中央,几名情绪激动的老卒正与一个身着队将服饰、面色倨傲的军官激烈争执。地上,散落着几袋明显干瘪、甚至能看见沙土颜色的粮袋,以及几串布满绿锈、品相极差的恶钱。
“范永!你这杀才!就这点掺沙霉米,这几串买不得炊饼的恶钱,是让弟兄们饿着肚子去挡童贯的铁骑吗?!”一个脸上带着刀疤、身形魁梧的老卒双目赤红,声音因愤怒而嘶哑,他叫韩滔,是军中有名的悍卒。
那队将范永,乃是枢密使范权的远房侄子,平日里仗着叔父权势,在军中作威作福。他冷哼一声,鞭子虚甩一下,斥道:“韩滔!休得放肆!枢密院定例便是如此!如今大战在即,各处都需用度,能有这些已是不易!再敢聚众闹事,以哗变论处,格杀勿论!”
“哗变?哈哈!”韩滔身旁一个年轻兵士猛地抽出腰刀,厉声道,“左右是饿死、战死,或被你这狗官逼死!不如先宰了你,黄泉路上也有个垫背的!”他叫李忠,性子最为刚烈。
“对!宰了他!”
“反了!反了!”
周围的士兵们积压的怨气瞬间被点燃,怒吼声、咒骂声如山呼海啸,兵刃出鞘的铿锵声不绝于耳。维持秩序的一些低级军官面露难色,不敢上前。范永脸色微变,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他身边的几名亲兵也紧张地拔出兵刃,气氛如同绷紧的弓弦,一触即发。
“住手!”
一声清喝自寨门处传来,声音不算洪亮,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与威严,竟暂时压过了现场的嘈杂。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骑白马如霜,踏着残雪疾驰入寨门。马上一人,身着绯色官袍,外罩玄色锦缎大氅,面容清俊,目光沉静如水,正是新任参军王慕华。他身后紧跟着十余名盔甲鲜明的亲随,以及闻讯快马赶来的本寨主将——殿前司制置使、卞祥元帅麾下得力干将之一的“撼山力士”钮文忠。
闹事的士卒和队将范永都是一愣。王伦勒住马,目光如电,迅速扫过地上那点可怜的粮饷,再看向那些面带菜色、眼含愤懑与绝望的士兵,心中已然明了。范权的动作,比他预想的更快,更狠毒,这是要在前线给他来个下马威,甚至不惜引发兵变来拖垮战局。
“王参军!钮将军!”范永认得二人,尤其是钮文忠乃是卞祥心腹,他心头一紧,连忙上前,恶人先告状,“二位大人来得正好!这些刁兵聚众闹事,意图哗变,下官正在弹压……”
“弹压?”王伦打断他,声音冷冽如这腊月的寒风。他翻身下马,动作从容,走到那几袋米粮前,弯腰抓起一把,任由黢黑霉变的米粒和沙土从指缝簌簌流下。他又拾起那几串恶钱,指尖稍一用力,竟掰断一角,露出里面掺杂的铅锡。
“这,便是枢密院拨付给前线将士、用以抵御童贯十万大军的粮饷?”王伦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质询力量。
范永冷汗涔涔,强自辩道:“这……如今国库艰难,各处皆是如此……”
“放屁!”钮文忠是个火爆脾气,早已按捺不住,他虎目圆睁,指着范永的鼻子骂道,“老子刚从卞元帅大营过来,元帅亲口所言,拨给飞虎寨的粮饷是足额足色!定是你这厮从中捣鬼,克扣军需!”钮文忠身形魁梧,声若洪钟,这一声怒吼震得范永耳膜嗡嗡作响。
王伦抬手,示意钮文忠稍安勿躁。他转向那群激愤的士兵,朗声道:“诸位弟兄!我王慕华奉晋王旨意,参赞军机,协防隆德!这位钮文忠将军,乃卞祥元帅麾下猛将,特来加强飞虎寨防务!”他顿了顿,指向地上的粮饷,声音陡然提高,带着痛心与愤怒,“让你们饿着肚子,拿着这连炊饼都换不来的废钱,去抵挡童贯的虎狼之师?这不是打仗,这是让你们去送死!此非晋王本意,更非卞元帅所能容忍!此乃奸人作梗,克扣军需,中饱私囊,其心可诛!”
他这话一出,直接将矛头指向了具体的“奸人”,而非模糊的“朝廷”或“枢密院”,士兵们眼中的怒火稍缓,取而代之的是惊疑、委屈和一丝看到希望的期盼。
韩滔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虎目含泪:“王参军!钮将军!非是小人等不识大体,实在是……实在是饿得拿不动刀了啊!家中老小,还指望这点粮饷活命啊!”他这一跪,身后李忠等士卒也齐刷刷跪倒一片,悲声四起。
王伦快步上前,亲手扶起韩滔,目光扫过跪倒的众人,沉声道:“弟兄们请起!受苦了!是我王慕华来迟!今日,我在此立誓,绝不让守卫家园的勇士,流血又流泪!”
他转身,对亲随首领赵七低声吩咐了几句,赵七面露难色,迟疑道:“参军,数目不小,而且我们带来的……”
王伦摆了摆手,目光坚定:“无需多言,速去办理!就以我的名义,去向城中‘万通商号’的东家求助,言明是借,日后必还!”
赵七不再多问,领命而去。
校场上顿时安静下来,士兵们面面相觑,不知这位王参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万通商号”?那是近来在河北声名鹊起的大商号,据说东家颇为神秘,财力雄厚。王参军竟能向这等巨商借粮?
约莫半个时辰后,就在众人惴惴不安之际,寨门外传来车马辚辚之声。只见赵七引着数十辆大车鱼贯而入,车上满载着鼓鼓囊囊的麻袋。更令人惊讶的是,随车而来的,还有一位身着素白锦缎棉袍、外罩银狐裘斗篷的年轻女子。她青丝如墨,肤光胜雪,容颜清丽绝俗,在这肃杀军营中,宛如谪仙临凡,正是万玉。
万玉的到来,让校场上的粗豪军汉们一时看得呆了,连喧哗都忘了。
王伦迎上前,拱手道:“万东家,王某唐突,军情紧急,不得已……”
万玉浅浅一笑,眸光流转,扫过校场上那些面黄肌瘦的士兵,轻声道:“王参军为国为民,心力交瘁,小女子略尽绵力,何足挂齿。”她的声音清越悦耳,带着江南水乡的软糯,却自有一股不容小觑的气度。她微微侧首,对身后一名管事模样的人吩咐道:“按王参军的要求,即刻发放。”
“是,东家。”
命令一下,商队伙计们立刻行动起来,打开麻袋,里面是白花花、颗粒饱满的上等米粮!同时抬下几口箱子,打开后,里面是串好的、黄澄澄的足陌铜钱!与之前范永发放的劣质粮饷形成了天壤之别!
“足粮!是足粮!”
“好钱!是好钱啊!”
士兵们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许多汉子看着那白米铜钱,竟激动得落下泪来。
王伦亲自走到韩滔、李忠等带头闹事的士卒面前,将足额的粮饷递到他们手中,郑重道:“弟兄们,且拿好!吃饱了,才有力气守家卫国!”
韩滔捧着沉甸甸的粮饷,虎躯微颤,猛地单膝跪地,哽咽道:“王参军!万东家!再生之恩,韩滔与飞虎寨全体弟兄,没齿难忘!从今往后,我等这条命,就是参军您的!”他身后,数百名军士齐刷刷跪倒,声震云霄:“愿为参军效死!愿为万东家效死!”
声浪滚滚,回荡在暮色笼罩的营寨上空,经久不息。
王伦扶起韩滔,目光却转向一旁面如死灰的范永,以及闻讯赶来、脸色阴晴不定的几名范权安插在军中的亲信军官。
“至于尔等……”王伦的声音再次转冷,如同冰封,“玩忽职守,克扣军饷,激起兵变,险些酿成塌天大祸!钮将军!”
“末将在!”钮文忠早已按捺不住,轰然应诺。
“将此獠范永,及其同党,全部拿下!严加看管!一应罪证,连同今日之事详细记录,快马呈报卞祥元帅与晋王殿下!请大王钧旨发落!”王伦下令,斩钉截铁。
“得令!”钮文忠大手一挥,如狼似虎的亲兵一拥而上,将范永等人捆得结结实实,押了下去。范永一路哭嚎求饶,却无人理会。王伦此举,既是平息众怒,收揽军心,更是借机清洗了范权在飞虎寨的势力,并将这颗毒瘤公然揭露于阳光之下。
……
是夜,飞虎寨中军帐内。
炭盆燃着,驱散了些许寒意。王伦与万玉对坐,中间隔着一张简陋的木案。
“万东家今日雪中送炭,解了飞虎寨之危,王某感激不尽。”王伦亲自为万玉斟上一杯热茶,诚恳道,“所借钱粮,待战事稍定,王某必定设法归还。”
万玉伸出纤纤玉指,接过茶杯,指尖温热。她抬眼看向王伦,眸中光华流转,似笑非笑:“王参军客气了。商人重利,却也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河北若乱,我这商号也难以立足。此次相助,算是投资,亦是结交参军这个朋友。”她话语坦诚,却又带着商贾的精明。
王伦心中明镜似的,知道这“投资”绝非无偿,但此刻他确实需要这份助力。“无论如何,此情王某记下了。只是……范权经此一事,必不会善罢甘休,恐怕会迁怒于万东家。”
万玉轻轻吹开茶沫,浅啜一口,淡然道:“范枢密虽势大,我万通商号却也非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江湖行走,总有些自保之道。倒是参军你,锋芒已露,需更加小心。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王伦点头:“多谢提醒。”他顿了顿,似不经意地问道,“万东家消息灵通,不知对童贯军中那位玄冥子,了解多少?”
万玉放下茶杯,神色稍正:“此人乃高廉师叔,性情乖戾,常年隐居海外荒岛,修炼的乃是极阴寒的‘玄阴戮魂法’,据说能驱役鬼物,布设毒瘴,凝水成冰,手段诡异莫测。乔道清国师的道法虽高,但路数偏于刚正宏大,所谓‘正能克邪’,但若邪势太盛,或诡变异常,一时受制也非不可能。”
王伦眉头微蹙,这玄冥子果然是个大麻烦。“如此说来,前线将士岂非危矣?”
“倒也未必。”万玉眸光微闪,“天地生克,自有其理。至阳至刚的雷法,乃是此类阴毒法术的克星。罗真人一脉的五雷天心正法,更是其中翘楚。”她话语中再次提及罗真人,暗示的意味已十分明显。
王伦心中一动,凝视着万玉:“万东家似乎对道法玄门,亦颇有见解?”
万玉嫣然一笑,如冰雪初融:“不过是生意往来,结交三教九流,听得多了些皮毛罢了。参军若欲破玄冥子,或需早做准备。”她站起身,裹紧狐裘,“夜色已深,不便久留。参军军务繁忙,小女子告辞了。粮饷之事,参军不必过于挂怀,就算……就算小女子拥军的一份心意吧。”说罢,她微微颔首,翩然离去,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幽香。
送走万玉,王伦独立帐外,寒风扑面,让他精神一振。星空寥廓,寒气刺骨。
钮文忠大步走来,脸上带着敬佩之色:“参军,今日真是痛快!那范永狗贼,早就该收拾了!只是……”他略有迟疑,“向那万东家借粮,数目巨大,日后怕是……”
王伦望着万玉离去的方向,缓缓道:“钮将军,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今日若不安抚军心,飞虎寨一失,隆德府门户大开,后果不堪设想。至于钱粮……待击退童贯,肃清内部蠹虫,自有说法。”他话锋一转,“当务之急,是整军备战。范永虽除,但其余党尚在,各营粮饷也需核查。此事,还需钮将军鼎力相助。”
钮文忠抱拳道:“参军放心!元帅派末将来,就是听候参军调遣!飞虎寨防务,末将即刻接手,绝不让童贯老儿前进一步!”
王伦点头,心中稍安。利用卞祥一系的将领来制衡和清洗范权的势力,是目前最稳妥的策略。
回到帐中,王伦铺开纸笔,略一思忖,开始书写。这封信,将通过“天罗”的渠道,以最紧急的方式,送往梁山泊。
信中除了提及前线军情、内部倾轧,以及玄冥子的威胁外,核心只有一句恳切之请——**“为解河北危局,恭请公孙先生,速携法宝北上,以正克邪,助我等破此妖人!”**
写完信,用火漆封好,交给赵七。王伦踱步到帐门处,望着远方漆黑的山影,那里是童贯大军驻扎的方向。
内有权奸克扣倾轧,外有强敌妖道压境。这盘棋,步步惊心。
但他嘴角,却缓缓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
范权欲借兵变扳倒他,却反而送了他一个收揽军心、树立威望的良机。万玉的突然介入,虽然带来了新的变数和可能的麻烦,却也解了燃眉之急,甚至点明了对策。
乱局如麻,唯有利刃可断。而他王伦,此刻已握住了刀柄。
接下来,该他落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