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冰冷的电子屏上,那道反复出现的敲击声谱图被沈昭昭放大到极致。
闪烁的波峰与波谷,在她眼中不再是杂乱的噪音,而是一串串冰冷而精准的数字。
她的指尖在键盘上飞速跃动,将这些数字与脑海中一本本古籍索引进行疯狂匹配。
当“绝版女工谱”五个字跳出来时,她的呼吸猛地一滞。
这串看似随机的序列,竟完美对应了那本传说中早已失传的谱册页码。
林修远动用了所有关系,终于在次日清晨从一个偏僻的古籍市场,为她寻来了那本布满尘埃的孤本。
沈昭昭迫不及待地翻开,指尖精准地停留在声谱指向的那些页码。
一行行娟秀的蝇头小楷映入眼帘,标题赫然是——盲绣法。
一种专为年迈失明、却不愿放下手中针线的女红师所创的绝技,依靠的不是双眼,而是指尖的触感与肌肉的记忆。
一道惊雷在她脑中炸开。
她全错了。
老太太那日复一日的敲击,根本不是在传递什么秘密信息,而是在用最原始、最笨拙的方式,向这座宅院里的所有女性示范一种生存法则:当眼睛被蒙蔽,当言语被封锁,要如何用身体去记住规则,用触觉去辨认方向!
“从今日起,传习所新增一门课程,闭眼穿针。”沈昭昭站在院中,面对着一群面露疑色的仆妇,声音清冷而坚定。
起初,响应者寥寥,人人怨声载道,认为这是大奶奶异想天开的折腾。
周曼如的抵触情绪尤为激烈,她本就心气不顺,更不愿参与这等“戏耍”。
沈昭昭没有多言,只是取出一块素色布料,蒙上了她的眼睛,然后将一片绣着半朵残梅的旧绣片递到她颤抖的指尖。
“摸摸看。”周曼如的指尖刚一触及那凹凸不平的丝线,整个人便如遭电击。
那针脚的走向,那收尾的微小线结,熟悉得让她心尖发颤。
这是她早逝的母亲留下的唯一一件遗作,是她午夜梦回时无数次想要触摸的温暖。
泪水瞬间决堤,她甚至不需要眼睛,仅凭着血脉中传承的记忆,便一针一线地将那另外半朵残梅,分毫不差地复绣了出来。
当眼罩揭开,看着那朵在自己手中重获完整的梅花,周曼如泣不成声。
沈昭昭适时地握住她的手,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看,有些记忆,是刻在骨子里的。不如,我们为所有看不见的人,办一场‘无声秀’。所有作品,都由那些和我们一样,只能用手去‘看’世界的盲人女孩来触摸评分,如何?”
家族宴会上,当沈昭昭按下播放键时,整个正厅都安静了下来。
空气中流淌出的并非丝竹管弦,而是十双年龄各异的手,在不同质地的布料上移动时发出的摩擦声,时而轻柔如羽,时而滞涩如沙。
而在这背景音之下,那熟悉的、从地基深处传来的敲击声,如同一条沉稳的节拍线,贯穿始终。
“这是我们林家女人说话的方式。”沈昭昭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所以,传习所首期展览的主题,定为‘触觉的记忆’。”满堂哗然,唯有上座的林老太太,那双浑浊的她罕见地没有发表任何异议,只在众人散去时,对沈昭昭留下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东厢房,第三格柜子,有本蓝皮册子,你去取了吧。”
那本蓝皮册子入手沉甸甸的,纸张因年代久远而泛黄发脆。
沈昭昭翻开第一页,心脏便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这竟是一本林家历代女性的账外支银记录。
每一位嫁出林家的女儿,每一位守寡的媳妇,甚至是一些从未被记入族谱的外室女,名下都有一笔隐秘的补贴,或多或少,从未间断。
而每一笔账目最后的经手人签名,清一色都是龙飞凤舞的三个字——林氏掌事。
当夜,月色溶溶。
沈昭昭亲自扶着老太太在庭院中赏月,她将那本册子放在石桌上,看似不经意地提起:“孙媳一直以为,是老太太心善,原来您早就给家里的每个人,都留好了一条退路。”
老人浑浊的目光投向遥远的星空,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苍老而悠远:“不是我给的……是她们自己挣的。”说罢,她竟旁若无人地哼起了一段古老的女工谣,曲调简单,却带着一种绵长的韧性。
一旁的念云,那个总是沉默寡言的女孩,听到这曲调,竟无师自通地伸出手指,在布满青苔的石板上,一笔一划地勾勒出跳动的乐谱。
仿佛那段旋律,早已沉睡在她的血脉之中,只等待一个唤醒的契机。
数日后,“无声秀”预展如期举行。
当所有宾客都沉浸在对那些精美绣品的触摸与赞叹中时,展厅内所有的灯光,毫无预兆地,啪的一声,尽数熄灭。
黑暗与惊呼声瞬间笼罩了全场。
然而,混乱并未持续,因为每个人的手中,都被轻轻递上了一盏温热的茶盏。
人们下意识地用指尖摩挲着杯身,惊奇地发现上面竟有细微的凸起纹路——是盲文。
解读出来,只有一句话:“你也被看见了。”
就在此刻,地面开始微微震动。
那熟悉的、源自地底的敲击声再度响起,沉稳而有力。
紧接着,第二个声音应和而上,清脆而灵动。
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五双手,沈昭昭、老太太、周曼如、陈嫂,还有念云,她们在各自的位置上,用不同的节奏,同步叩击着身前的桌腿。
五种节拍,时而交错,时而并行,最终汇聚成一首从未被任何史书记载过的,独属于林家女人的无声交响。
灯光豁然亮起。
众人惊魂未定地望向展厅中央,只见那巨大的沙盘上,原本代表着她们各自院落的五座孤立小屋模型,不知何时,已被一条蜿蜒的白色细沙小径悄然连接,构成了一个完美的环形——没有起点,亦没有终点。
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沈昭昭站在光影的交汇处,微笑着接受所有人的祝贺与赞美,心中却萦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细微的不协调感。
她一遍遍在脑海中复盘着方才那段震撼人心的五重奏,老太太的沉稳,周曼如的激越,陈嫂的质朴,念云的空灵,以及她自己的主导……每一个节拍都烂熟于心。
可是,在那交响的最高潮处,她分明捕捉到了一个极其短暂的杂音,一个不属于她们五人中任何一个的,微弱却清晰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