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契蝶的荧光轨迹尚未消散,苏绾已然将冰冷的掌心贴上了那枚巨大的青铜钥。
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双魂同契,启门——”
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一声沉睡万年的心跳被唤醒,整条通往心冢的阶梯剧烈地颤动起来!
那扇扭曲如水波的虚空之门前,凭空浮现出九道粗壮无比的锁链。
锁链并非凡铁,而是由浓郁到化不开的怨念与战意凝聚而成,每一环的扣接处,都站着一名手持长矛、身披大楚制式战甲的将士虚影。
他们面目模糊,唯有那股镇压天地的气势,清晰得令人窒息。
陈九陵靠着石壁,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全身的伤口。
他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瞳孔骤然一缩。
赵无伤!
他没有走!
这个本该早已被鬼母残念彻底吞噬的男人,此刻正站在第九道锁链那断裂的尽头,右手那支狰狞的玄铁钩爪,竟已没入石壁半尺之深,青筋暴起的臂膀上,蒸腾着滚滚黑气,仿佛在与某种来自虚空深处的无形力量疯狂角力。
“你还扛得住?”陈九陵的声音嘶哑干涩。
赵无伤没有回头,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冷笑,那笑声里混杂着痛苦与不屑:“你说呢?老子他妈的都陪你走到这儿了,还能半道撂挑子不成?”
开启这九重锁链,需要献祭。
第一道锁链上镌刻的古篆,是“至痛”。
陈九陵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剖开自己记忆中最不堪回首的伤疤,赵无伤却抢先一步动了。
他猛地抽出一直挂在腰间的铜骰,那枚陪了他半生、沾满了血与酒的赌具,被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了第一道锁链的扣环!
“我的就够了!”
“啪!”铜骰应声碎裂。
就在那碎屑迸射的刹那,一股磅礴的武意不受控制地炸开,瞬间贯入陈九陵的眉心。
眼前光影变幻,一段不属于他的记忆被强行灌入脑海——
那不是他以为的、赵无伤被拖入地牢后沉默受辱的画面。
恰恰相反,那个浑身是伤的男人,在被铁链锁住手脚的那个夜晚,竟是用牙咬破指尖,在撕下的囚衣布条上,拼死写下了一行血字。
他用尽最后的气力,将血书塞进了牢房的通风口,却被巡逻的看守发现,轻蔑地一笑,将那救命的布条碾成一团,随手扔进了火盆。
火光中,陈九陵清晰地看见了那行字:“九哥,别信他们的话。”
轰!
陈九陵的大脑如遭雷击,浑身血液瞬间冲上头顶。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一直以为的背叛,从头到尾就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
他心头巨震,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半晌才挤出几个字:“你……早就想回来了……”
赵无伤的身体晃了晃,却没有回应。
第一道锁链应声而解,化作一缕青烟消散。
紧接着,第二道锁链上的古篆亮起——“至悔”。
这一次,苏绾没有丝毫犹豫。
她闭上双眼,任由两行清泪滑落,左手手腕在青铜钥锋利的边缘上决然一划!
鲜血汩汩涌出,浇灌在钥面之上。
血光冲天,映照出的,是她深埋百年的梦魇。
尸山血海之中,年幼的她瑟缩在一个角落,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她的师父,那位守护心冢的最后一人,浑身插满了箭矢,靠在石门上,用最后的力气对她说:“绾儿……记住……永……不开门……”
她听见了,她想回应,可喉咙里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让她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
那一刻的沉默,那一瞬的退缩,成了她百年道心中最深的一根刺,也成了这心冢封印松动的第一道裂痕。
“对不起……师父……我不该怕的……”苏绾哽咽着,泪水与鲜血混杂在一起。
话音未落,第二道锁链也应声崩解。
盘旋的魂契蝶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悔意,洒下点点荧光,落在她的伤口上,那深可见骨的伤痕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愈合,苍白的脸上也恢复了一丝血色。
然而,不等他们喘息,第三道锁链竟猛然爆发出刺目的血光,异变陡生!
心冢之外,那些被陈九陵击溃、本已丧失战意的鬼面盟残部,眼中突然齐齐亮起诡异的红芒。
一只藏在暗处的蛊铃,正以一种尖锐到扭曲的频率疯狂震动着,那是鬼母遗留的最后手段!
“吼——!”
数十名残部如同被操控的傀儡,集体暴走,眼中再无理智,只剩下最原始的杀戮欲望,疯了一般朝着心冢大门直扑而来!
“一群杂碎!”赵无伤怒吼一声,断裂的钩爪已无法使用,他便以血肉之拳悍然迎上。
然而,冲在最前面的三名鬼面盟高手,曾是他的亲卫,对他的一招一式了如指掌。
三人联手,竟瞬间将本就力竭的他死死压制,锋利的兵刃直逼他的要害!
千钧一发之际,陈九陵一把将手中的破阵长矛塞进苏绾怀里,声音短促而有力:“护好门!”
说罢,他自己则一个踉跄,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态冲入了敌阵。
双目失焦,但他整个人的精神却高度集中,脑海中不断回响着老瘸子临终前那一声不甘的怒吼。
他将那怒吼的节奏与心跳合一,脚下踏出了陷阵营秘传中的搏命步法——乱鼓步!
在旁人看来,他仿佛一个醉汉,东倒西歪,却总能在毫厘之间避开致命的攻击。
他的视野一片模糊,但他的听觉却被放大到了极致。
他精准地捕捉到了那只蛊铃发出的刺耳魔音,身形一转,一脚如鞭,精准无比地踢在了那只藏在一名残部怀中的蛊铃之上!
“铛——!”
蛊铃被巨力踢飞,发出一声哀鸣,随即碎裂。
与此同时,仅存的数名铁甲巡灵残部仿佛收到了无声的号令,瞬间移动,以陈九陵为中心,组成了一个残缺却依旧森然的“八门金锁”阵雏形,将所有失控的鬼面盟残部尽数困锁其中,展开了最后的绞杀。
危机暂时解除。
赵无伤单膝跪在地上,口中不断涌出鲜血,浑身浴血,手中的玄铁钩爪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腕套。
他艰难地抬起头,看向不远处同样摇摇欲坠的陈九陵,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我知道……我不是原来的赵无伤了。但……但如果你还认我这个兄弟……就让我……守这扇门。”
话音未落,他竟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转身,用自己残破的身躯狠狠撞向了那扇刚刚开启了三道锁链、正缓缓升起的一道机关石闸!
“轰!”
沉重的石闸被他的血肉之躯硬生生卡住,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可闻。
陈九陵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看了他很久很久。
最终,他转过身,从怀中摸出一枚崭新的、还带着他体温的陷阵营军令,挂在了赵无伤的胸前。
“兄弟,等我回来。”
他和苏绾对视一眼,不再回头,一同踏入了那扇门。
门内金光瞬间吞噬了两人的身影。
门外,赵无伤靠着那座被他用生命卡住的断闸,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他缓缓摊开手掌,看着掌心残留的几粒铜骰碎屑,嘴角艰难地扯出一抹笑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呢喃了一声:
“……九哥。”
而踏入心冢的陈九陵与苏绾,在被金光吞噬了视野之后,迎来的是一种无法言喻的失重感,仿佛从万丈悬崖坠落。
周遭没有风,没有声音,没有光暗,甚至连时间的流逝都变得模糊不清。
这里,无天,无地。